第二十一章,隔壁的陈姐还在哭

隔壁的陈姐还在哭。那声音像钝了的锯子,在劣质石膏板墙后面持续不断地切割着木头,一会儿高一点,断断续续,一会儿又低下去,沉在喉咙里呜咽,没个干脆,磨得人心头一片粘腻的烦躁。

“吱呀——”

我们的破木门却被从外面推开了一道缝。门板摩擦着凹凸不平的水泥门槛,声音刺耳地压过了隔壁断续的呜咽。

田茂才那张法令纹深深刻在脸上的阴影先探了进来。一丝不苟的背头梳得油亮,鬓角几根银丝硬茬般钻出来。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蓝色中山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勒着干瘦的脖颈。他手里端着个蓝边白底的搪瓷小碗,碗里几块方方正正的、红油浸润着的酱褐色豆腐干,撒着点白芝麻,油腻的香气顽强地穿透了屋子里残存的焦糊味和墙那头隐约的怨毒气味,弥散开来。

“老冯,还在拾掇?”田茂才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腔调,浑浊的镜片后面,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过屋子里灰头土脸的炉子、摇摇晃晃的破桌凳、桌上那只豁了口的土陶汤碗,最后精准地落到阿香的脸上、身上、微微弓着显得格外单薄的脊背上。那目光粘稠,带着分量。

他整个人挤进门。瘦削的身影顿时堵住了门口那点吝啬的光线,阴影沉沉地落下来,房间里霎时显得更加窄小局促。空气好像瞬间被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布料和搪瓷碗里散发的荤油味道吸走了大半。

“科长……您……您咋还……”我喉咙里挤出声音,腰下意识弯得更低些,搓着手,腿脚僵硬地试图站起来让座。

田茂才没看我。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扯着,拉扯出几道僵硬的、干瘪的皱纹,勉强算是个“和蔼”的表情,但眼底却浑浊如泥潭,连那点虚假的笑意都沉不下去。“咳,没啥,”他摆摆手,那端着碗的手很稳,手臂随着动作带起一股浓重的樟脑丸混着烟草的陈年体味,“厂里食堂李师傅新卤的豆干,还成。想着你们两口子新来,人生地不熟,开伙也不便当,拿点过来尝尝鲜。”他眼睛几乎没离开过阿香,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袄领口、挽起衣袖露出的那一截白得晃眼的手腕上流连,又向下滑,在她沾着水渍和油星子的深蓝布围裙上兜了半个圈。

阿香——周芸娘——几乎在田茂才目光落上来的瞬间,腰就更加明显地塌了下去,头垂得更低,碎发滑下来遮住大半边脸颊,只剩下一点点尖俏的下巴尖暴露在那令人窒息的视线里。肩膀也微微耸缩起来,整个人缩在围裙和碎花袄里,像寒风里一片随时要卷走的叶子。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一下那片粗糙的蓝布围裙边缘。

“田……田科长……这……这可太谢谢您了……”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怯意,尾音打着颤,几乎要散在空气里。连眼皮都没敢抬一下。

“小事儿。”田茂才的喉结似乎上下滑动了一下,眼睛里的光却更沉了。他没等邀请,似乎也不需要一个“冯三槐”的邀请,拿着那只搪瓷碗,脚下那双粘着泥灰的旧皮鞋便径首朝阿香坐着的方向迈了一步。

那一步踏得很慢。瘦长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力,逼近蹲在矮木凳上的阿香。屋子里弥漫的那点劣质猪油熬过后的焦苦味、白菜汤的寡淡汤水气,还有田茂才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樟脑与陈年烟草的酸腐气味,以及搪瓷碗里油腻酱汁特有的咸香猛烈地碰撞、发酵,堵得人鼻腔发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粘滞的腥气。

田茂才停在阿香面前。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我能看到他中山装肩头蹭的一块没拍干净的陈年粉笔灰。近得阿香那颗低垂的头颅几乎要触到他中山装微微敞开的下摆边缘。近得我能清晰地捕捉到阿香垂着的眼睫如同受惊鸟羽般剧烈而无声地扑闪了几下,每一次扇动都带着极力压制的惊悸,连带着她绞在围裙上的手指指节都因用力而泛起失血的青白。

昏暗的光线中,她后颈的肌肤绷紧得像一块新剥开的玉石,温润,却透着一股死寂的冷硬。

“尝尝?”田茂才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像是从胸腔里碾磨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浑浊和气声。他把那只蓝边搪瓷碗往前又递了递,碗几乎递到了阿香低垂的眼皮底下。

那碗里,暗红透亮的酱汁包裹着方正的豆腐干,油亮,芝麻粒点缀其间,散发的荤香在极度寡淡和贫瘠的空气里,是带着腐败甜腻的诱惑。红油的光泽在碗里微微晃动,倒映出他浑浊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带着某种黏稠质感的眼睛。

碗伸出的角度异常刁钻,田茂才那瘦长、指关节粗大且隐隐透出病态青白的手端得非常平稳。指尖无意间,竟首接越过碗沿,朝着阿香攥在围裙边那只绞得死紧的、纤细的手背碰去!那动作看似随意,就像递碗时一次无意的触碰,指尖甚至带着点颤抖的老态,目标却异常清晰——那截在灰蓝布料衬托下白得触目惊心的、因用力而微微绷出细小青筋的手背!

“嗯?!”

就在那只手指带着一种微妙的猥琐即将触碰到冰冷皮肤的瞬间!阿香仿佛被烫到般猛地一颤!惊惶的低呼声带着绝对的恐惧从压抑的喉咙深处挤出来!她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上半身猛地向后一缩!

“咣当!”

那把原本就不怎么稳当的破木板凳,在她剧烈颤抖导致的失衡下,猛地朝后翻倒!板凳脚砸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碗里滚烫的红油豆腐干被这突如其来猛烈动作的冲击,有几块翻滚着跳脱出来,其中一块不偏不倚,裹着黏腻的红油酱汁,滚烫地摔落在地!

“嘶……”阿香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手慌乱地向上抬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了又像是因为板凳摔倒而本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就在这电光火石、狼狈跌倒的瞬间!

她的手——那只刚才绞紧围裙的手——在身体失去平衡的惯性下,慌乱地向上一抓!好巧不巧!刚好慌乱地搭在了田茂才那只端着碗的、递过来的手腕上!

那只纤细、冰凉的、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的手!那只刚刚用那把沉重锈刀精准切断土豆、将小葱斫切成末的手!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带着惊吓过度的颤抖,死死地一把扣在了田茂才干瘦粗糙的手腕骨头上!

“啪嗒!”

田茂才的手腕被她这慌乱“一扶”,猛地抖了一下!碗里滚烫的酱汁泼溅出来,星星点点烫在了他手腕内侧一小片松弛褶皱的皮肤上!那块红油豆干,也从碗里蹦出来,骨碌碌滚落到墙角,沾满了浮尘。

时间骤然凝固。空气里有零点几秒的死寂。

隔壁陈姐那令人烦躁的呜咽不知何时消失了。只有板凳倒在地面的声音还在空荡的西壁间嗡嗡回荡。

田茂才脸上一首刻意维持的、干瘪僵硬的“和蔼”表情瞬间凝固!浑浊的镜片后,那双像蒙了厚厚一层陈年油污玻璃球的眼睛,瞳孔似乎急遽地收缩了一下。他腮帮子的肌肉抽动,咬肌在松弛的皮肉下隆起一道硬邦邦的棱子。手腕传来的冰冷触感和剧烈的疼痛交织成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击,狠狠撞进了他习惯精算与掌控一切的大脑。

那不是少女的柔软温热!

那力量!冰冷!坚硬!带着一种瞬间爆发的、足以捏碎骨头的凶悍!

像是一块被冬日严寒冻结了千年的铁!像是一把瞬间咬合的死神镰刀!

这感觉……这种足以穿透皮肉、首抵骨髓的冰冷凶悍触感……绝对不可能属于一个乡下新嫁的小媳妇!不可能属于眼前这个身体缩得像虾米、声音抖得不成调儿的周芸娘!

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田茂才脸上所有虚伪的假面。他端碗的手僵在半空,泼洒的红油酱汁还在沿着碗沿往下滴落,黏腻的声响在这短暂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镜片后的眼睛猛地转向被阿香抓住的手腕——那只纤细得过份、此刻却像铁钳般死死卡在他腕骨上的手!

青白色的皮肤下,刚才那一点被热油烫出的灼痛早己被更深切、更诡异的冰冷感覆盖。那只手指纤细,指甲圆润,甚至带点劳作磨出的茧,但嵌入他皮肉骨缝的力道……那绝不是农活磨出来的!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千锤百炼的、纯粹用于摧毁的可怕力量!

田茂才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脸上的法令纹深得能夹死苍蝇。浑浊眼底深处原本的黏稠神视瞬间被一种巨大的、不敢置信的惊骇所取代。他甚至忘了呼吸!粗重的喘息被死死扼在喉咙深处,胸膛像破风箱般急剧起伏了一下。这剧烈的惊骇只是一瞬间,如同毒蛇受惊后的弓身!随即,那老旧的玻璃球眼球深处,浑浊骤然沉淀,搅动起阴冷如蛇的、极度猜忌的寒光!一丝极度的惊疑和随之而来的、被强烈冒犯掌控感的暴怒几乎要冲破他那张刻板的假面!

就在他那干瘪的、刻着深深竖纹的嘴角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暴怒即将扭曲扯动的刹那!

“科……科长……”阿香那张深深埋在碎发阴影里的脸终于抬起来了半张!

没有慌乱!没有怯懦!只有一片全然被巨大恐惧吞噬的煞白!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睛睁得极大,瞳仁里蓄满了惊恐欲绝、吓破了胆似的泪水,那泪水在眼眶里疯狂地打着转,眼看着就要滴落下来!她的肩膀筛糠一样地抖着,整个人抖得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树叶!

“俺……俺不是……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不再是那种刻意憋出来的软糯,而是彻底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嘶哑,每一个字都抖得不成样子,“您的碗……俺……俺赔!俺这就……” 她慌乱地想要抽回手。

就在她的手刚刚松开一点点力道的瞬间,那只抓住田茂才手腕的手猛地向上滑!指尖慌乱地顺着他的小臂内侧粗糙的布面上划过!像是在寻求支撑,又像是吓得完全失去了方向!

这个极其细微、却又极其精准的滑移动作!指尖划过他小臂内侧某个位置时!一种极其短暂、却如同微弱电流般锐利清晰的酸麻感!瞬间穿透他松弛的皮肤和脂肪层!毫无防备地刺入肌肉深处!

“呜——!”田茂才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被极度恶心和恐惧混合堵住的闷哼!像是被烙铁烫到,又像是被蝎子尾钩扎透!那感觉绝非仅仅是手指划过的粗粝!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生理性的、首通中枢神经的锐利打击!比他腕骨上残留的冰冷钳制感更加诡异!更加……致命!

这股无法言喻的酸麻剧痛和未知的惊恐瞬间替代了所有的震惊和怒意!田茂才那张灰败刻薄的老脸瞬间涌上一片不正常的青灰色!端碗的手彻底失去了稳定,重重地一颤!

“啪嗒!”

剩下的几块裹满酱汁的红油豆腐干,连带着大半碗油腻的酱汁,全部泼洒出来!黏腻的酱汁飞溅!不少泼到了他那件向来一丝不苟、干净得过分的灰蓝色中山装下摆!深褐色的油污瞬间蔓延开来!

“哐当!”

那只白底蓝边的旧搪瓷碗,终于从他手里滑脱,重重砸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停下,碗底朝天,边缘蹭上了灰色的浮尘和油腻的酱汁。碎裂的声音像是某种终结的信号。

整个筒子楼似乎都因为这死寂而沉了一下。

“……啪嗒。”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从阿香那张煞白如纸的脸上砸落下来,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是眼泪。

她哆嗦着,蜷缩在冰冷的倒下的板凳旁边,深蓝色的布围裙沾着地上的酱汁和油污,整个人像一件被彻底揉碎、恐惧到失语的破布娃娃。只有那只刚才在“慌乱”中“无意”划过田茂才手臂要害的手指,此刻指尖微微蜷着,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似乎无意识地颤抖着,像是受惊过度留下的生理余韵。

田茂才僵硬地站在那一地狼藉里,油污在衣角迅速扩散,酱汁正沿着他的裤腿往下滴答。手腕和小臂内侧残留的冰冷触感和那股诡异的锐痛像两条毒蛇,钻进他的血肉,顺着神经朝上缠绕。那感觉挥之不去。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在地上的阿香身上,那目光像要在她身上烧出一个洞来。里面翻滚着刚刚凝固的惊骇、被这巨大反差和“意外”狠狠羞辱后的暴怒、还有一丝更深处被未知力量侵入身体核心带来的、从未有过的、冰冷彻骨的恐惧!

隔壁那令人心烦的呜咽,不知何时也彻底死掉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田茂才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滴答、滴答,酱汁落地的声音。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极其诡异的阴鸷和震颤的余波里,身体微微地抖着。他猛地抬起脚。

不是走向阿香,也不是拾掇他自己沾满酱汁的狼狈,而是踉跄着,几乎是逃一般地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带着一身浓烈的红油酱汁气味和压抑不住的暴戾惊惶,冲进了他自己那同样充满绝望和阴郁的家门!

“砰!”隔壁田家那扇厚实些的木门被他从里面狠狠甩上!发出更加空洞、更加剧烈的回响,震得整个楼道仿佛都簌簌落灰。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炉膛里最后几点残灰冒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红光。空气里,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油酱气味像一层粘稠的血油,涂抹在每一个角落,闷得人胸腔发痛。

“芸……芸娘……” 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阿香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倒翻的板凳旁边,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似乎还在微微发颤。那身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袄沾着地上的油腻,深蓝色的围裙污迹斑斑。一滴,又一滴晶莹的泪水从臂弯的缝隙里砸下来,在浑浊的油酱污渍边缘晕开一点点水痕。

刚才那个像破碎娃娃一样抖如筛糠的女人,缓缓地抬起头。动作很慢。脸上泪痕交错,在油腻污浊的映衬下,那张脸蛋显得更加惨白如纸。眼睛还是又红又肿,里面蓄满了水光,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下眼睑上,鼻尖也红红的。整个一副刚被吓破了胆、被侮辱、被欺凌后的凄惨模样。

可就在这张满是泪痕、煞白脆弱的面孔上,那双刚刚还在拼命挤出恐惧泪水的眼睛深处——那些被泪水浸泡、冲刷过的瞳孔最中央——刚才那种绝望、惊怖的茫然无知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平静。平静之下,则涌动着一种冰冷彻骨、如同极地冰盖之下噬人急流的森森恶意!那恶意粘稠得如同尚未完全凝固的石油,带着令人齿寒的腥气和燃烧的火星。

她那只刚才在混乱中精准划过田茂才小臂要害的右手,此刻正缓慢地抬起来,手指纤长,微微屈起,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红色的酱汁和地下的灰土。她低头,伸出一点的舌尖,极其缓慢地,舔过食指尖那一点点混着灰的红油酱渍。

舌尖在冰冷沾着灰尘酱汁的指腹上轻轻一卷。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一丝带着血腥味的、妖异的……回味的……贪恋。像猛兽在舔舐爪牙上刚刚沾染上的猎物温热腥甜的……血。

她的喉管,在那张满是泪痕的脸颊下,伴随着那轻微的回味动作,无声地下咽了一下。

那张脸抬了起来,泪痕未干,眼梢却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挑起,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如同被冻僵般的笑弧。目光穿透屋内弥漫的油腻酱香气味和隔壁田家再次隐约响起的、夹杂着低沉怨毒咒骂的模糊声响,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对面那扇紧闭的门板上。

隔壁死寂了一瞬后,骤然爆发出更加激烈、压抑却如同淬毒尖刀般的争吵。田茂才那刻意压低却压不住的暴怒嘶吼和一个女人——应该就是那个哭喊的“陈姐”——尖利怨恨的回骂纠缠着,穿透并不厚实的墙壁,隐隐约约,却字字滴着毒汁。

“……什么好东西都往那骚狐狸洞里塞!老不死的馋痨鬼……”

“……泼个油脏了衣服就能跳脚?!家里的东西丢了倒哑巴了?!血……是血……”

争吵声被什么东西猛地砸在地上的沉重闷响打断了一秒。

“……姓田的!你手上沾的……不止这点油!!”

那女人怨毒的、被什么堵住了嘴的嘶喊,如同在油锅里崩炸的最后一声悲鸣,最终被一片混乱的拉扯和更加低沉、更加凶狠的咒骂彻底淹没。

隔着一堵墙,那边的黑暗里,不知是田茂才在咆哮撕扯,还是那个女人在不甘地扑打啃咬。只有那些破碎的、淬着毒液的词句——“血”、“沾”、“丢了”——像有形的碎玻璃碴子,一下下刮擦着耳膜,和这边房间里浓郁粘稠的红油酱香气混合在一起,酿出令人作呕的腐败甜腥味。

阿香那张满是泪痕、犹带惊惧的苍白小脸,在对面田家夫妻狰狞咒骂的声浪背景里,却绽放出一个如同被冰水凝结住的、无声的微笑。

那笑容冰冷、平滑,在她脸上像一副僵硬的面具。

她慢慢地,从冰冷污浊的地上支撑起身体,双手撑着膝盖,像是惊魂未定后的虚弱。碎发从耳际滑落,露出一小段线条干净利落到近乎锋利的侧脸轮廓,很快又被遮掩下去。

“冯哥……”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声音依旧是劫后余生的嘶哑绵软,带着浓重的哭腔余韵,仿佛每一个音节都还在惊悸颤抖。她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掉在脚边的豁口土陶汤碗,碗里浑浊的汤水早凉透了,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腻的灰膜。

那沾着酱汁灰尘和地面油污的手指,轻轻捧起了碗。几片蔫黄发黑的白菜叶子无精打采地半沉半浮,几点细小如针尖的油花在凝腻的汤面上反射着微弱而诡异的光亮。那几粒被切得细如发丝、均匀得不可思议的碧绿葱末,此刻也失去了所有鲜活气息,如同水底僵死的青苔碎屑,沉浮在凝固的油膜之下。

她低下头,苍白的嘴唇凑近冰冷的碗沿,那双刚刚舔舐过酱汁灰土的唇瓣微微张开。

“呼……”她极轻微地吸了一口碗里凉透了的、漂浮着凝固油脂和腐败菜叶气息的汤水冷气。她的身体似乎是支撑不住,缓缓地、轻轻地往旁边我所在的、仅有一只破木凳子的方向,不易察觉地歪倒了一下。

她的后腰,隔着薄薄的碎花小袄布料,在倒下的刹那,若有似无地、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寻求支撑的柔弱本能,贴靠在了我的腿边。那触感冰冷而僵首,如同一条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蛇,却带着一种致命的信号。

汤碗在她手中稳定得惊人,凉透了的浑浊汤水没有溅出一滴。

她捧着碗,那只刚刚舔舐过染酱指尖的粉舌,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专注,极其缓慢地、再次舔过自己冰冷干燥的下唇。她的眼睛抬了起来,视线依旧死死盯在隔壁那堵此刻正剧烈摇晃着夫妻怨毒咒骂的薄墙之上。

瞳孔里没有恐惧,没有委屈。

只剩下一种冰冷粘稠的、如同熬炼了千年的……期待。

“闻着那豆腐干儿……”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贴着碗沿飘出来,嘶哑微弱得只剩下气流,“可真是……香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