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过鹦鹉洲头光秃秃的沙砾滩涂,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呜咽。开阔浑浊的江面被冬日铅灰色的天穹压着,波涛沉滞,卷起污浊的白沫。空气里咸腥的水气浓重得化不开,粘在口鼻之中,让人喘不过气。远处武昌城低矮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破败而压抑。
陆明之穿着打渔人臃肿的破棉袄,佝偻着腰,站在一艘半旧舢板的船头。船身随着混浊的江水缓缓起伏,船底摩擦着沙洲浅滩的粗砂砾,发出细碎而磨人的声响。他脸上涂抹着黄泥和鱼鳞鳞片混杂的污迹,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空旷寥落的洲头和远处水天交际之处。棉袄厚重的布料下,那本被江水反复浸透又阴干的硬壳谱本棱角,硌着他左侧肋骨的下缘,带来一种熟悉而冰冷的刺痛感。
岸边几簇早己枯死的蒿草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如同无主的孤魂。身后舱棚的破苇帘缝隙里,传来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细若游丝,却又如同钝刀刮骨,撕扯着江风都显得静寂的滩涂。
引他乘这艘简陋舢板渡过波涛汹涌的江面到达鹦鹉洲的撑篙人——一个面色黧黑、手臂粗壮结实得像江底沉船石雕的汉子,此刻正沉默地蹲在船尾,用一柄粗砺的牛角小刀,极其耐心地削着几截干枯的芦苇杆。刀锋划过苇杆,发出“沙……沙……”的轻响,单调得如同时间流逝的脚步声。
时间在江风呜咽、苇刀刮削和舱内细弱咳嗽的交织中,凝滞如胶。突然,远处灰蒙蒙的水面上,一点模糊的影子在雾气中逐渐显现——一艘同样不起眼的破旧小渡轮,慢吞吞地驶向洲头方向。当距离足够辨清船体细节时,撑篙汉子手中的小刀猛地一顿!
渡轮船帮靠近水面处,被人极其粗陋地涂抹了一个巨大的白色叉号!油漆还没完全干透,在昏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来了!”撑篙汉子喉咙里挤出两个含混不清的字,声音短促而警觉。他猛地扔掉苇杆和小刀,黝黑的大手抓住半埋在水里的船舷,浑身虬结的肌肉骤然绷紧!随着他一声低沉发力的闷哼,那搁浅的沉重舢板竟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硬生生推动,船底与砂石发出艰涩的刮擦声,船体摇晃着脱离了浅滩!
他顺势操起靠在舱边的长篙,竹篙点入浑浊的江水,动作流畅地带着舢板朝渡轮缓缓接近的方向荡去。同时,用眼神示意陆明之进舱!
陆明之掀开破败的苇帘钻进去。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血腥、草药、秽物和人体衰竭的浊热气息,瞬间裹住了他,几乎让人窒息。狭窄的舱板尽头,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蜷缩在破棉絮里,身下垫着一块被染成黑褐色的旧帆布。正是宋老。
他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具包裹着干枯皮肤的骨架。眼窝深陷如洞,颧骨高耸,蜡黄的皮肤紧紧绷在骨头上,如同久旱龟裂的河床。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和喉咙间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喘息声,证明着一丝残存的气息。那双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细缝,无焦地投向舱顶,瞳孔深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疲惫。嘴角残留着一道己经干涸发乌的血迹。
陆明之挨着他坐下。船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是舢板在与渡轮交会。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拿起旁边木桶里同样冰凉浑浊的江水,用一块同样破旧的布片,轻轻擦拭老人唇角的血痕和脸上粘附的尘土污垢。指腹触碰到皮肤,冰凉刺骨,毫无生命的弹性。
擦拭的动作似乎引起了宋老最后一丝对外界的感知。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深陷的眼窝缓缓地、极其费力地转向陆明之的方向,浑浊的眼珠在浓重的眼翳后微弱地转动了一下。
“……江……” 一个字,如同砂纸摩擦枯木,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掩盖。他的嘴唇翕动着,干裂起皮,一张一合,试图吐出更多的音节。
陆明之心头猛地一缩,身体不由自主地凑近。
“……江……” 宋老死死攥住身下污秽的旧帆布一角,手指骨节因用力而扭曲变形,“……底…有眼…”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每个字都伴随着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如同来自地底深处的濒死诅咒,“……盯着……盯着你们哪……”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爆发出一点瘆人的、回光返照般的光,死死钉在陆明之脸上!
那光!那不是慈祥翰林的目光!是一种混杂着无尽恐惧与冰冷警告的、非人的注视!仿佛穿透船舱、穿透江水,在凝视着某个盘踞在浑浊深渊之下的恐怖存在!
陆明之的背脊瞬间窜起一道冰线,全身血液都仿佛冻僵了一瞬!什么“眼”?在江底?!宋老并非在向他告别,而是在发出最后的、歇斯底里的死亡预警!
“眼”?!陆明之悚然一惊!宋老浑浊的目光,猛地如同被无形绳索牵引,死死钉在了他怀中的位置!——那个紧贴着他身体、被粗布棉袄包裹着的硬壳谱本!仿佛那不是乐谱,而是…某个能唤醒深渊的封印!
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陆明之的全身!这目光!这警告!远超他所理解的范畴!
就在这时,船舱外传来撑篙汉子短促的、如同铁锤敲击岩石般的信号叩击声!三声!沉闷而决绝!时间到了!交接过渡的最后时刻不容拖延!
陆明之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猛地俯下身,凑到宋老耳边,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嘶吼般低声咆哮道:“宋老!种子!种子会活下去!在桑树下!它们会活下去!” ——那是他临行前水生转述的、宋老曾于千灯镇僵蚕尸堆中呓语提到的唯一线索!
几乎是咆哮般的话语碎片炸入耳膜,宋老那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紧绷的脸上,忽然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那是一种瞬间的松弛,是深植于骨髓的执念被猛然唤起的短暂清明!深陷的眼窝中那暴戾可怖的警示光芒骤然熄灭、涣散,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疲惫取代。嘴角,竟极其费力地,向上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一个混杂着无尽痛苦、苦涩,却又蕴藏着一丝被唤醒的、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欣慰笑容!如同绝壁枯藤上最后一片被狂风撕扯、却倔强不肯飘零的残叶!
这笑容只在干裂的唇边凝固了瞬息!
随即,他那死死攥着破帆布的手,猛地失去了所有力道,软软地垂落下来!指节松开,露出了掌心里不知何时被他拼命攥住的一件小东西——那是一小截被磨得乌黑油亮、两端箍着细小铜环的旧式木工墨斗的线梭!线梭表面布满细密的岁月裂痕。
支撑着他那枯槁脖颈的气力也瞬间消散!那颗饱经苦难的头颅轻轻地歪向一侧,紧贴着冰冷的船板。浑浊的眼珠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仿佛两颗凝固的、蒙尘的玻璃球,无神地“看”着头顶破败的苇席顶棚。没有呼出最后一口气,没有临终的遗言,只有无尽的寂静。
江风猛地灌入船舱,呜咽声骤然凄厉!
外面,撑篙汉子又一次用船篙重重顿击船身!催促声如同最后的丧钟!陆明之没有丝毫停顿!他双眼充血,动作却快如闪电!一把将那枚沾染了宋老最后一点体温的、带着裂痕的木墨斗线梭死死攥进手心!另一只手猛地将那具轻飘得如同空壳的枯槁躯体粗暴地翻过,抓起那块早己被污血染透、僵硬冰冷的旧帆布,如同裹尸布般覆盖其上!
再没有时间犹豫!他掀开苇帘,几乎是滚出船舱!撑篙汉子早己立在舷边,粗壮的手臂环抱住帆布包裹着的不堪重负的身躯,动作沉稳有力却又带着一种悲怮的麻木。
就在同时,那艘船舷有白色叉号的破旧渡轮,极其默契地调整航向,紧贴到了舢板一侧!船舷迅速放下绳梯!渡轮甲板上站着两个同样沉默、穿着灰色短袄的人影!他们的目光冷硬如铁!
没有任何交流!撑篙汉子深吸一口气,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怀中那包裹着帆布的轻飘飘残骸高举过肩,如同抛掷一捆干草!帆布包裹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被渡轮上伸出的手稳稳接住!随即渡轮引擎猛地低吼一声,激起更大的污浊浪花,船头迅速调转方向,朝着下游苍茫的烟水深处驶去!
水波摇晃着舢板,那抹承载着宋老最后遗体的灰暗影子,很快融入远处灰沉沉的雾气与浩渺的水汽之中,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回!” 撑篙汉子声音嘶哑地吼道,如同岩石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猛力撑篙。舢板艰难地掉头,劈开浑浊的江浪,摇摇晃晃地朝着鹦鹉洲岸的沙砾滩驶去。
陆明之独自立在船头,寒风吹透单薄破旧的棉袄。他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带着无数裂痕的木工墨斗线梭冰冷地躺在掌心。那些交错深刻的痕迹,仿佛无声地铭刻着宋老生命中所有沉默的惊雷、无声的呐喊。它们触之刺骨。这冰冷的遗物,是老者用生命封存并留下的唯一实物烙印,沉甸甸地压在陆明之心头,压得他几欲窒息。
这不是终点。
是更深处的、即将浮出水面的沉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