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奉天烽烟·熔炉中的暗战

风是刀子。零下西十度的刀子。刮过“奉天兵工厂”高耸围墙外光秃秃冻土原野,卷起的雪沫子硬得像玻璃碴,抽打在脸上,瞬间就在羊皮帽檐和围脖头套结成的硬壳外又糊上一层白霜。巨大的烟囱群如同黑色冻僵的巨木,死寂地杵在铅灰色的苍穹下,烟道口封堵着厚厚的冰挂。整个工厂区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死气,唯有机加工车间方向传来的、被剧烈和严寒压抑得无比微弱的低沉轰鸣,如同这冻土巨兽垂死的心脏搏动。

陆明之佝偻着背,穿着厚重破旧到几乎失去本来颜色的工厂油污棉工装,一步一陷地跋涉在及膝深的雪地里。他肩膀上斜挎着一个硕大的、油腻腻的木制工具箱,随着脚步沉闷地撞击着左侧胯骨。寒风撕扯着薄薄的工装,汲取着皮肤表面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但他毫无怨言,只是将围脖再向上奋力拉紧些,遮住大半张脸,仅露出一双目光低垂的眼睛。眼睛的虹膜颜色,被提前混入微量草药的药水刻意染深了许多,蒙着一层近乎麻木的疲惫。他是进夜班的锅炉维修工——王小根。证件、口音、连工具箱底部角落里几个陈年干巴米粒粘连的痕迹,都严丝合缝。

厂区巨大,迷宫般的通道连接着不同车间。一座座用厚实冻土夯筑、外层又加砌了粗大块石的库房堡垒沉默地伏在黑暗里。陆明之没有跟着几个同样深一脚浅一脚进厂的夜班工友走向蒸汽锅炉车间,而是熟练地拐向一条更加偏僻、几乎被雪掩埋的铁轨岔道深处。冻土、雪原、废弃的铁轨、冰冷的炮塔式碉楼剪影……构成一片黑白灰的死寂地狱。

岔道尽头,黑暗中斜伸出一个低矮的、几乎被雪压塌的破旧砖房轮廓,没有标识。门是厚重的、裹了铁皮的木门,被冻结得几乎打不开。陆明之费力地用带着破毛线手套的手掏出钥匙,捣鼓半天才推开一道缝,挤了进去。逼仄的工具房里充斥着浓烈刺鼻的铁锈味、劣质机油味、久不流动的腐木湿冷气息和浓烈的、发酵尿液混杂劣酒的味道——这是夜班巡查更夫的窝,也是“老刘头”的地方。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火炕边上的一盏自制小油灯,豆大的火苗勉强照亮火炕周围一小圈油腻腻的砖地和角落堆着的几捆干柴。炕上盘腿坐着的正是老刘头。一个干瘦佝偻到极致的老人,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比厂区的冻土裂痕更深,眼袋像两个盛满风霜的口袋。他叼着一个油亮的铜锅老烟袋,劣质的关东烟叶子辛辣刺鼻的味道在冰冷的空气里异常呛人。浑浊的老眼瞥了陆明之一眼,没说话,只是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朝火炕对面墙上一个油腻的工具板子方向,有气无力地戳了戳。

工具板上钉着几个锈迹斑斑的扳手钳子,其中一个最大号的活动扳手把手上,被人用脏兮兮的白色粉笔画了一个极其潦草歪斜的圆环符号!符号中心似乎是个箭头,指向钉在板子边缘的、一串用红绳串在一起的钥匙!

陆明之心领神会。他放下沉重的工具箱,凑到冰冷的铁皮桶炉子旁,背对着老刘头,伸手去烤那僵硬麻木的手指。同时,借着活动身体的角度,他的目光极其隐蔽地从老刘头低垂的眼皮缝隙下方扫过——那深不见底的浑浊眼袋阴影深处,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绝非昏聩老眼所该有的、冷静到令人心悸的光!

就在陆明之烤火的几秒钟里,外面寒风卷动枯枝的呜咽声中,极其隐蔽地夹杂着一串急促而轻微、如同冻土下老鼠刨洞般的敲击声!来自厚重的、裹铁皮的门板缝隙外!

嚓…嚓…嚓嚓!嚓!

三短一长!正是昨天傍晚在老刘头这里秘密约定的信号——行动时间提前!锅炉车间的二号备压管提前破裂险情!原定后半夜的渗透节点必须马上启动!

陆明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意外!计划被打乱!他猛地收回僵冷的手,一把扯下那串画着圆环符号钥匙附近的红绳钥匙串!动作迅速转身,低沉含混地对老刘头嘟囔了句:“查下夜管线…漏水了…”仿佛只是抱怨工作,裹紧工装便拉开铁门,一头再次扎入能冻掉人魂魄的严寒中!

目标:动力区域西侧,代号“熔炉之心”的禁区——乙炔站高压密封腔体维护通道!那里是通往地下核心机密液氮存储分流区的唯一非硬化管道捷径!

一路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顶着能把人掀翻的寒风,七拐八绕绕开灯光昏黄的主路和偶尔晃过的巡逻探照灯柱。那座代号“熔炉之心”的巨型乙炔发生器如同匍匐的钢铁怪物,裹着厚厚的冰甲和锈迹,在黑暗中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维护通道入口在巨大的金属罐体基座下方,一道极其狭窄、包着铁皮的低矮金属门,像一个被遗弃的兽口。

陆明之掏出那把沾了冰碴的红绳钥匙,摸索着插入锁孔。锁芯极其紧涩!他不得不整个身体压在门上,用肩膀顶住冻住的铁门,咬着牙狠狠扭动钥匙!“咔哒!”一声沉闷的金属咬合声!门被顶开一条缝隙!一股浓烈的、类似烂杏仁混合金属粉尘的刺鼻怪味扑面而来!

几乎是同时!后方不远处雪堆旁一个用来掩盖电缆管道的、被积雪覆盖的铁皮桶口边缘处!毫无预兆地!一只粗粝的、戴着半指劳保手套的手猛地伸出,死死捂住了铁皮桶口!桶内竟传出一声极其压抑、痛苦到窒息的闷哼!随即是沉闷的扭打撞击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钝响!

暴露了?!

陆明之头皮瞬间炸裂!汗毛倒竖!身体的本能己超越思维!他几乎是扑爬着,用尽全身力气钻进那低矮的铁门缝隙!就在他刚冲进去的刹那!

“砰!砰!砰!”

刺耳的枪声!如同炸开的鞭炮!在空旷严寒的厂区骤然响起!子弹尖锐地呼啸着,狠狠钻入陆明之身后那道半开的厚重铁门金属板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和火花!

“有闯区!有闯区!乙炔站方向!”凄厉的哨子声和日语呼喊如同被踩了脖子的公鸡,在寒风中急促撕裂夜幕!

追兵!

陆明之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顾不得后背冷汗瞬间结冰的湿冷!通道内没有灯光!绝对的黑暗!脚下是滑溜结冰的金属格栅梯!浓烈呛人的怪味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完全凭着进门前最后一眼瞥见的维护通道草图结构记忆,跌跌撞撞地向下摸索!梯级!平台!拐弯!

沉重的靴子踏踩冰梯的声音自身后黑暗中轰然追来!不止一人!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凶狠的日语呼喝!数道光柱如同饥饿的毒蛇信子,在他身后下方的铁梯黑暗中疯狂舔舐、切割!

陆明之猛地闪身扑进一个向左侧的小分支检修道阴影中!巨大的震动和引擎轰鸣几乎将狭窄空间掀翻!管壁上凝结的厚重冰霜簌簌抖落!一枚冰冷沉重的钢制手电筒被他从工具袋侧兜无声抽出!

一道雪亮刺目的光柱在他前方十多米的斜下方区域猛然扫过!光线所及之处,一个巨大的、布满了粗大铜质阀门和复杂仪表盘的金属维护平台赫然出现!平台下方连接着数根粗如人腰、盘绕扭曲、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输送管道!管道上钉着一块铭牌——“特型加压液氮中继调节枢纽”!

光线只闪了不足一秒!陆明之的身体己经像一颗射出的冰弹,迎着下方追兵的怒吼和再次扫来的光柱,不顾一切地扑向平台的边缘——目标阀门组!

工具箱在他疾驰中猛地甩开!盖子掀开!里面根本不是什么锅炉修理工具!而是几卷粗厚的工业隔热石棉布和一个沉甸甸的、用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方体金属盒!陆明之双手快如闪电!解开油布!金属盒砸在冰冷的平台上!掀开顶盖!

根本不是什么维修设备!里面赫然嵌着一块冰冷精密的微型电子控制器!一排小小的红色指示灯在黑暗中急速闪烁!

时间!没有时间了!平台下方斜对侧一个检修平台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几乎同时在强光照射不到的死角闪电般扑出!手中赫然举着一只改装过的、带着尖锐金属探测探头的简易信号增幅器!首接对准了陆明之脚下的控制枢纽!

增援?!陆明之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那个熟悉动作的身影轮廓——正是老刘头!那个连走路都一步三喘的干瘦更夫!此刻的动作却敏捷彪悍得如同年轻的猎豹!

“咔哒!”陆明之几乎同时摁下控制器中央那个最大的黑色按钮!然后死死抱住盒子!

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种极其沉闷、如同千万根钢针在钢铁腔体内高频穿刺叠加而成的、令人牙酸心悸的“滋…嗡!!!!!”爆鸣声!控制器表面那几个原本疯狂闪烁的红灯瞬间烧毁变黑!

下方!就在陆明之死死摁下按钮的同一时间!

连接平台下方那数根粗壮液氮管道的、用于精密调控压力阈值的核心液压伺服阀!那隐藏在层层保护壳下的超精密合金阀芯组件区域!毫无征兆地!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由特殊磁场共振产生的细微裂痕如同蜘蛛网般瞬间爬满内部精密结构!这种裂纹不会立刻导致爆裂,却能让阀门在极端压力和低温下,精度失准一个恐怖的量级!如同人瞬间患上不可逆转的手抖顽疾!

“抓住他!” 下方日籍巡查头目的咆哮近在咫尺!光束彻底锁定了平台上的陆明之!

陆明之猛地将那失灵的控制器狠狠砸向追来的巡察!同时身体如同泥鳅般从平台的另一侧矮身滚下!扑向平台下侧那冰冷盘曲的管道缝隙深处!

老刘头的位置处也爆发了激烈的扭打声!金属碰撞声!和巡察的怒吼!

混乱中!陆明之的身体如同最滑溜的游鱼,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巨大管道外壁钻进了更深处的机械丛林!身后子弹的呼啸声、巡查的咆哮、搏斗的闷响……都成了隔世的噪音!

他像影子一样在巨大的钢铁熔炉缝隙间潜行、穿梭,冰冷的手腕上那块破烂不堪的苏联造机械表显示,距离锅炉房夜班人员大规模换班、强制断闸检修启动的时间——还剩最后七分钟。七分钟后,随着全厂应急灯光系统的混乱闪烁和气压警报的凄厉嘶鸣,那被他埋入“痼疾”的液氮核心阀门,将在这零下西十度的地狱熔炉之中,爆发出它无声的、但却是足以掀起滔天海啸的第一条……致命冰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