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的光瀑从嘉陵宾馆宴会厅高耸的穹顶倾泻而下,撞碎在光滑如镜的柚木拼花地板上,溅起令人炫目的光晕。沉重的、如同浸泡在蜜糖里的爵士乐浪裹挟着香水、发油、上等雪茄烟丝和汗水蒸腾的气息,黏腻地压迫着每一寸感官。旋转的裙裾,笔挺的礼服,政要、富商、高级将领和外邦外交官们脸上挂着的、如同精心烧制的骨瓷面具般的笑容,在璀璨光线下折射出浮华的虚影。
靠近西侧演奏区,一架造型优雅的斯特劳伯钢琴如同黑色的天鹅栖落在一圈低矮的常青植物花坛中。陆明之坐在琴凳上,背脊挺首,脸上凝固着无可挑剔的职业性专注。灯光落在他眉宇间那道用特殊油彩塑造出的、微微显老态的纹理上。指腹下流淌的,是贝多芬D小调钢琴奏鸣曲《暴风雨》那汹涌不安的开篇章节。每个切分音都像踮着脚尖在绷紧的神经上跳舞。他的左耳内侧,紧贴着皮肤,一枚外形酷似小型助听设备、实则经过复杂改装的耳蜗共振接收器,正悄无声息地将整个大厅嗡嗡作响的、被乐声掩盖的背景噪音收拢放大。
目标词频:A-7波段——关于“西北联防处”运输线安全密级的拟改简报。
每一次琴键落下的间隙,每一次音符短暂的悬停,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耳机深处那片被筛选后的背景噪音层中,捕捉着任何细微的、符合预设语音特征的声音碎片。手指在乐谱上滑过,指节在琴键上方微妙的悬停幅度变化,都可能是情报传递的韵律编码。
汗水悄无声息地浸湿了他衬衫内里的背心。
视野边缘的舞池中,几对身着华服的男女旋转着滑过他视野的余光。陡然!一个身着黛蓝色丝绒鱼尾长裙的身影,如同在浓稠粘滞的旋律河流中投下的一滴冰水,瞬间冻结了他周身的空气!
苏浅!
她挽着一位身材中等、穿着考究灰色条纹晨礼服的外交官臂弯。浓密的乌发被精心挽成蓬松的低髻,几缕发丝慵懒地垂在优美白皙的颈侧。那副冷艳的面孔上,此刻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红唇丰润。她微微侧首,似乎正饶有兴致地与舞伴低语。眼波流转间,仿佛是不经意的、如同细密光线下折出的一线冰棱,刺穿迷乱的光影,精准地落向花坛中的钢琴师。
目光交汇!无声!没有停顿,没有迟疑,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而过!
陆明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指下奏鸣曲一个本该尖锐上扬的切分音骤然迟滞了微不可察的几毫秒。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强迫目光迅速错开,重新落回面前微微晃动着的五线谱上那游移不定的音符线条,指尖的动作随即接续,试图淹没那细微的瑕疵。冰冷的警告如同实质的触感烙在他的皮肤上。她还在这里!她的目光不仅是确认,更是挑衅!无声地宣告着他试图潜伏探查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她的视线冰锥之下。
外交官带着苏浅旋转,她那黛蓝色的裙摆如同暗夜中流淌的河水,缓缓滑入舞池更中央、光线更密集的区域。陆明之强忍着后颈传来的刺麻感,借着调整琴谱的微小动作,眼角余光死死锁住那道蓝色身影。苏浅的手——那只柔若无骨的、此刻正极其自然地搭在舞伴肩膀上的手——小指指尖极其优雅地勾了一下自己耳垂后方,一个小小的、玫瑰金色的鸢尾花发夹。
发夹?!
陆明之的眼瞳猛地一缩!那个动作如此自然,如同搔去耳后的微痒。但就在她指尖勾动的瞬间,陆明之左耳深处那枚极其灵敏的接收器里,背景噪音基底中A-7词频监听带,陡然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而突兀的……电压稳定波平复?如同高速流淌的暗河被瞬间投下一片极轻薄的冰片!干扰源?!来自她身体部位?!
是微型发射器?!伪装成发饰?!她是在……阻断或干扰他的监听?!
未及深究!演奏台上方的麦克风发出刺耳的啸叫声!乐队指挥适时停下了所有的伴奏乐器。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陆明之指尖《暴风雨》几个孤寂的分解和弦,仍在空旷的大厅里无力地震颤着回音,随即也消散殆尽。死寂降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主礼台方向。一名身材瘦高、穿着藏青色呢料将军服的党国要员正稳步走上台。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带着无形的威压。大厅内所有细微的交谈声、刀叉磕碰声瞬间消失。
将军整理了一下麦克风位置,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独特的、略带沙哑的川湘口音开口:
“诸位贤达,时局维艰……政府西迁,山城砥柱……然百战之兵,不可无粮……”声音透过扩音器在寂静的大厅中清晰地回荡。
开场白!中规中矩,老生常谈。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堆砌着得体的专注,内心静待着真正的主题。
将军的语调沉缓下来,带着一种刻意的庄重:
“……尤其关乎西北国脉之……‘联——’” 就在“联防处”这个核心词即将破口而出的电光火石间!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爆发的地鸣!从遥远的、宾馆之外漆黑的南山方向猛然炸响!巨大的震荡波紧随其后!宴会厅上方水晶吊灯那数万颗悬挂的水晶如同受惊的蜂群,瞬间疯狂地乱颤!相互撞击发出令人心悸的密集哗啦声!整个大厅的地面、桌子、窗户玻璃都在剧烈地震颤!
“空袭!”
“炮击?!”
几声压抑不住的、变了调的惊呼从宾客中爆发出来!前一秒还笑容可掬的完美面具瞬间被撕裂!惊恐和慌乱如同瘟疫般弥漫开来!
主礼台上,那位将军刚刚要吐出的“防处”二字,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和恐怖声响狠狠掐断!他的身体本能地晃了一下,紧紧抓住讲台边缘!话筒传出一阵极其刺耳尖锐的啸叫!淹没了他后续任何言语!
陆明之的心脏仿佛被这声巨震狠狠地捶了一下!整个人瞬间绷紧!目光死死盯住台上!就在那混乱的、尖啸声刺穿耳膜的瞬间!!他的左耳接收器里,一首牢牢锁定着A-7目标词频的噪音侦听带上——
一个极其短暂!极其清晰!如同用银针刺穿薄绸般锐利的声音碎片!在巨震造成的瞬间巨大噪声干扰中,以无可比拟的穿透力,狠狠钉进了接收器放大信道的底层!
“……通……改道……” 两个字的碎片!音色、声纹特征,与台上那位将军高度吻合!位置与内容完全锁定!
捕捉到了!目标词泄漏碎片!“联防处……通……改道……”!是关于运输线路的关键改动情报!“鼹鼠”的尾巴!就在此刻!
但下一秒!
“滋啦——!!!”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滚雷般恐怖的巨大无线电杂波噪声如同海啸狂潮,瞬间彻底淹没了整个接收频带!噪音强度之高!几乎要刺穿耳膜!
巨大的杂波干扰来自场内!如此狂暴!如此集中!覆盖了所有频率!像是有人瞬间引爆了一座庞大的无线电噪音干扰装置!
陆明之甚至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电子噪音冲击激得浑身一颤!痛苦地微微眯起了眼!所有监听信号,包括那至关重要的“通……改道……”残片,瞬间被彻底粉碎、淹没!
干扰源?!场内?!
电光火石间!当陆明之猛地抬眼!
目光所及,舞池中央那片刚才苏浅伫立的区域!
黛蓝色的裙摆如同暗夜中绽开的、剧毒的曼陀罗!在周围混乱推搡的宾客人群中陡然静止!
苏浅!她的面容在摇曳晃动的、被巨震扰乱的破碎光线下,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甚至没有像常人那样流露惊恐!唯有那双眼睛!像是两口冰封万载的幽潭!此刻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点令陆明之瞬间如坠冰窟的……狂热的、得逞的幽芒!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了一丝弧度!锐利!冰冷!如同冰原上猎豹舔舐猎物伤口时露出的獠牙尖端!那只曾调整过耳后发夹的手,此刻正极其自然地按在腰间一个同样是玫瑰金色的、小巧玲珑、装饰着鸢尾花纹的手包表面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宝石搭扣位置!
干扰源!是她!那只手包是伪装!!她那抹笑意!是在无声宣告这场突如其来的震荡干扰!是对他窃听奴力的精准狙杀!更是对刚刚捕获重要情报碎片的瞬间彻底湮灭!
水晶吊灯的疯狂摇曳光斑如同跳动的磷火,明灭不定地扫过大厅中每一张惊惧失措的面孔。主礼台上,那位将军正徒劳地对着失真的麦克风嘶吼着“镇静!大家镇静!防空洞有安排!”,却被更大的喧嚣淹没。
陆明之的手指依旧悬停在贝多芬《暴风雨》最后悬而未决的半终止和弦键位上方。他怀中的冰冷乐器,这台刚刚还在发出呐喊的天鹅,此刻彻底陷入失声的黑暗。琴键上,只有灯盏投下的、他自己的指影在疯狂跳动,仿佛在演奏一曲无声的绝唱。
这乐章最后的休止符,己被一只缠绕着幽蓝鸢尾的冰冷之手,死死扼住咽喉。而冰面之下,那只名为“鼹鼠”的巨兽,己然在短暂的暴露惊扰之后,更迅猛地遁入了更深的黑暗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