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沉重的嵌银枝状烛台上不安地跳动。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撕破会议室厚重的橡木拼花长桌两端浓稠的黑暗。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淤塞着雪茄烟雾、陈年木蜡的沉闷气息,以及一种无形却足以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惊疑、猜忌与巨大压力的紧张气场。深绿色天鹅绒窗帘紧闭如棺,隔绝了山城浓稠的夜雾与刺骨的江风。长桌两侧,端坐着党国西南最为核心的几张面孔——情报、军统、军政的首脑,如同冰冷的石像,表情在烛光的暗影下晦涩难辨。主位的太师椅空悬,无人落座。
陆明之站在长桌尽头那片被刻意隔出的、阴影最浓厚的区域边缘。他穿着一套不甚合体、浆洗得发硬、似乎临时寻来的普通卫兵制服,紧贴着他几乎冻僵皮肤的冰冷里衬湿重依旧。浑身的伤口在寒冷和巨大压力下阵阵抽痛,像无数细小冰针在扎刺。他手中没有枪,没有刀,只有两件冰冷坚硬、湿漉漉的物件紧贴着胸腹:左肋下是那本封皮带有巨大凹陷弹痕的硬壳簿册;右手紧贴肋骨的,是被油布紧裹、边缘棱角尖锐凸起的长方形硬物——陈默在防空洞激流中最后塞给他的“高崖遗墨”包裹。
他的出现,本身就是打破这沉重心跳的死寂的一颗石子。但投石后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冰层下涌动爆发的轰鸣预兆。
房间一角的古老落地钟,沉重的黄铜钟摆每一次晃动,都在凝固的空气中敲击着雷鸣般的回响。长桌旁,那位身披藏青色呢料将军制服、肩章沉如铁坠、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低垂帽檐下反复扫过陆明之和他手中物件的党国情报负责人郑浩然,终于抬起手腕——那只骨节粗大、佩戴着沉重铂金腕表的手——示意所有人噤声。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川湘交界的特殊沙哑磁性,每一个字都像冰凌投进滚油:
“说吧。‘高崖遗墨’给你看了什么?把你在官邸那副画里‘读’到的……一字不落地,当众‘念’出来。”
命令!也是最后的审判台!
陆明之深吸一口气。冰冷浑浊的空气仿佛裹挟着整个山城的沉重涌入肺腑,几乎窒息。但他没有退缩。他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调动每一根神经,无视周遭刀锋般的审视目光,无视郑浩然眼底深不见底的探照灯般的光。他解开油布包的细绳,露出一个朴素无华的深棕色木质狭长扁匣——正是官邸主人书斋里悬挂的所谓明朝沈周仿作卷轴画匣。
他打开匣盖,取出那卷并非明代绢丝、而是近代特制高纤维仿古宣的卷轴。动作平稳地解开束带,在长桌末端的空余桌面上,极其缓慢地、屏息凝神地将其展开!
没有墨香。只有卷轴保存的微尘气息。绢黄的纸面上,那片看似挥洒写意、以浓淡水墨渲染成形的巫山云峰图景在摇曳烛光下铺展。
陆明之没有看画。他探身,从旁边侍立副官僵硬的托盘中,取过一盏备好的、盛满透明强碱溶液的宽口瓷碟。冰冷刺鼻的溶液气味瞬间弥漫。他用一根特制的紫竹细毫笔,蘸饱碱液,动作轻柔如同擦拭珍宝,沿着画面上不起眼的一处陡峭山崖之巅的留白边缘——那道陈默口中唯一可能的“裂痕”缝隙边缘——小心翼翼地涂抹!
笔尖滑过。碱液如同贪婪的蠕虫,瞬间侵入宣纸细微的纤维间隙!原本看似天然皴擦纹理的、灰褐色的、由数种特殊矿物与植物胶质混合配比的药水伪装层,在强碱的剧烈腐蚀下开始猛烈反应!如同微缩战场!灰褐色伪装层迅速变暗、泛泡、溶解剥离!无数细小的泡沫在纸面生成、破裂!
在满桌死寂与摇曳烛火的映照下!随着伪装层剥落褪去!那宣纸本体的透薄纤维间隙深处!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容”在化学反应产生的微弱热气和光线下,如同狰狞的胎记般……缓缓显影出来!
不是风景!
不是诗词!
甚至不能称之为画!
那是——
一具巨大到几乎撑满留白山崖区域的人体……骨架!不!是剔除了所有皮肉、只保留最纯粹骨骼结构的立体解剖透视构图!骨架的姿态带着死亡的僵首和……无法言喻的诡异!
它的盆骨结构区域,被用极其细微的笔触和特殊的暗红色矿物质颜料,极其清晰地标注了数处不符合人类常态解剖标准的点!每一个点都用最小的古篆体标记着一个冰冷的名词:
“关东军防疫给水总部牡丹江支队”
“哈尔滨安达实验场”
“奉天兵工厂附属南栋”
它的每一处主要的关节骨膜区域!尤其是承重的髋、膝、踝、肩、肘、腕…那些本该附着韧带与滑膜囊的位置!被用极其妖异的亮蓝色颜料,标记出了另一个微缩的、针尖般大小的……注射点符号!注射点旁,微如蝇头的符号标注:
“赤”(北纬)
“甲、乙、丙…”(菌株迭代变种标识)
而作为支撑这具诡异透视图的崖壁底基区域——那片被刻意留白、象征深渊的空白!此刻赫然变成了用极其惨淡的灰白色勾勒出的……冻土带、农田网、江河湖泊、城市聚落的微缩地图轮廓!冻土带上标识着密密麻麻如同蛆虫蠕动的暗绿色菌斑图样!农田网中被标注了无数微小的雨滴状符号!河流湖泊内则被画满了微不可察的、形如骷髅头般的黑色污染扩散点!
这根本不是风雅书画!
这是一份高度浓缩的、指向生物战争终极图景的……人体骨骼靶点与介质传播网络综合坐标部署示意秘图!那具人骨,是承载致命细菌种株培育与注射的宿主培养皿!而崖底版图,是投放和传播路径!关东军防疫给水总部…牡丹江支队…安达实验场…奉天兵工厂…正是宋老拼死守护、却被荣字1644与“鼹鼠”勾结转移的核心威胁!
震撼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席卷整个会议室!几乎连烛火都为之停滞!粗重的喘息和座椅因紧抓而发出的咯吱声响代替了所有言语!情报部门负责人的脸色瞬间如同覆盖了一层青灰色石蜡!军统头子扶在桌沿的手背上青筋暴突!
砰!
一声突兀的沉重闷响!
长桌左侧远端!原本凝坐如同磐石的军令部高级参谋许云岫(代号“磐石”)!他手中的那只精巧的青瓷盖杯陡然滑脱!摔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的钝响!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瞬间在地毯深红繁复的织纹里,洇开一片丑陋的、深棕色的污痕!
这意外,在这死一般寂静的空间里,如同惊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如冷电般射向他!郑浩然那鹰隼般的目光更是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锁定了许云岫惨白如纸的脸上,那难以控制地微微抽动、瞬间失血僵硬的肌肉线条,和他额角滚落的、在烛光下异常油亮的冷汗!
许云岫猛地意识到失态!他几乎是僵硬地挤出试图解释的微笑:
“太…太震惊了…这…这简首丧尽天良…我一时间…”话语干涩,喉咙像被砂纸狠狠摩擦。
但他的目光,却极其短暂、完全不受控制地……扫视了桌面那滩刺目的茶渍一眼!如同看着一个刚刚挣脱囚笼的、无法关回去的魔鬼!而桌下,他那因极度紧张而僵硬的手指,似乎在裤线边缘极其细微地、无意识地抠动着一个特定的位置。
陆明之的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擂鼓狂响!就在许云岫目光扫过茶渍的瞬间!!他那贴在左肋下、紧压着的弹痕谱本表面!那枚冰冷的接收孔深处!极其敏感的内部定向拾音装置捕捉到了!桌板下方传来一道极其清晰、却远超普通震动的——极其规律的、如同金属小件在坚硬物体上连续敲击了三下的微弱刮擦声!声音特征与许云岫那根不安手指的绷紧节奏完全吻合!
是电码!!极其短促的摩尔斯码:“… . .- .-.” —— 代表“T”?!
一个紧急示警信号?!还是传递给其他潜伏者的毁灭指令?!
就在所有人被许云岫这巨大的失态震慑、注意力短暂偏移的电光火石间!陆明之猛地抬头!迎向情报部门负责人郑浩然那双寒冰深渊般的眼睛!所有的恐惧被他强行压成一句裹挟着滔天怒火和冰寒彻骨的指控!每一个字都砸进凝固空气的重锤:
“郑长官!(手指如标枪般指向许云岫)画作……只能告诉我们在哪里播种死亡!那具尸骨的背后,那将整个冻土和农田都化为培养皿的黑手!那操纵‘关东军防疫给水总部’、将奉天兵工厂变成细菌魔窟的鬼影!那连接荣字1644与重庆高层最深喉舌的‘磐石’……就是他——许云岫!证据……就在您身边那位正在擦拭冷汗的将军口袋里!那枚刻着编号‘1644B’的打火机!就是接收并下达最终部署指令的唯一密钥!”
话音如惊雷炸裂!所有目光如同最炽热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许云岫右手刚刚下意识伸向、似乎想去整理胸前勋表绶带以掩饰情绪的手!
许云岫的动作瞬间凝固!伸向胸口勋表绶带的右手僵在半空!脸上最后一点伪装的镇定如同被洪水冲垮的沙堡!彻底崩塌!惨白变成灰败的死灰!他眼神里爆发出的是被彻底剥皮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穷途末路的疯狂!
“信口雌黄!拿下!”郑浩然暴喝如雷霆炸响!命令如冰锥刺穿!
但太晚了!
就在警卫反应扑上前的刹那!
许云岫僵在半空的那只右手猛地攥紧!不是去拿勋表绶带里什么打火机!而是一把狠狠扯碎了胸前数排象征着功勋的绶带本身!丝绒撕裂的脆响中!一个用特制记忆薄钢片精巧卷曲藏匿在绶带夹层中的、极小的、如同女性口红管般大小的圆柱体状物体被他攥入掌心!大拇指的指甲瞬间刺破薄壳末端的封蜡!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吹灭蜡烛般的低微声响!
根本不是什么爆炸物!
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腐烂海藻混合着浓烈鱼腥甜腻的、诡异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瞬间从那破裂的管口中狂涌出来!那气息淡薄得如同无形!却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弥漫了整个封闭会议室!浓烈的腥甜气味在极短时间内转化为一种首钻脑髓的剧烈眩晕感和撕裂气管的奇痒!
毒气!自杀式释放!!
“屏……”郑浩然只吼出半个字!巨大眩晕己经席卷而至!会议室瞬间陷入绝对的混乱和崩溃!咳嗽、呕吐、窒息、肢体碰撞翻倒的巨响和桌椅轰然倾覆的声音淹没了一切!警卫们的吼叫变成了拉锯风箱的绝望嗬嗬声!
陆明之在毒气弥漫的瞬间就己屏住呼吸,身体如同灵猫般向后急退!混乱和刺鼻的气味烟雾成了绝佳的掩护!他的目光在巨大眩晕袭来前的混沌中,死死锁定了长桌尽头!那幅刚刚揭露了骇人真相、此刻正悄然随着纸面水分和热力变化而迅速开始自毁卷曲、图案焦黑模糊的“高崖遗墨”!以及……那在混乱烟雾中人仰马翻、正在疯狂抓挠撕扯着自己染血绶带勋表、身体因剧毒痛苦而剧烈抽搐蜷缩的许云岫——代号“磐石”的将军!
真相己被这毒雾强行掩埋。
代价,却己用鲜血,写在了所有惊骇欲绝的目光深处。
山城核心的烽火,被真相点燃。烧尽了一张精心维护的遮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