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刘三

下午半晌,在101库房碰壁的林风没有放弃,依然在办公室里认真地整理着黄世仁涂改调拨单的违纪材料,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文件上,他却浑然不觉,眼神坚定而执着,军人的作风,准备雷霆一击。

魔都国营第二建筑厂建筑管理科的吊扇发出恼人的嗡鸣,叶片上结着厚腻的灰垢,将阳光切割成破碎的光斑。

林风坐在斑驳的木桌后,鼻尖萦绕着老旧地板的霉味与自己身上的汗酸。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衣,左胸别着枚“党徽”徽章,针脚处洇着圈汗渍。

“林科长端着金饭碗要饭呢?”刘三斜倚在门框上,塑料凉鞋踢起地面的灰屑,鞋头的“魔都”二字己磨得模糊。他晃了晃手里的牛皮纸袋,里面的“大团结”钞票映着阳光,像一叠薄薄的刀片。

林风放下手中的《建筑科考勤表》,目光扫过“黄世仁”一栏的二十七个旷工标记。

“拿回去,别跟我来这套!要不要现在打公安过来!”林风的声音像晒干的芦苇,沙哑却锋利。

刘三踢开脚边的铁皮垃圾桶,里面滚出个变形的回形针。

“公安?”刘三咧嘴一笑,金牙在蝉鸣声中闪过冷光,“这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别禁酒不吃吃罚酒,公安!公安也是自家兄弟!”刘三拖过铁椅坐下,椅面的绿漆粘在短裤上,露出苍白的膝盖。

林风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考勤表边缘,想起沈晚晴昨天说的话:“一号仓库的钢材过秤单,平均每吨少报200公斤。”

此刻,那些过秤单正锁在抽屉里,纸张吸收了他掌心的温度,微微发潮。“心意?”他抬眼,“你的心意是让我包庇国有资产流失?”

刘三的笑容僵住了,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声调,像根细针扎进他的太阳穴。“林科长这话就难听了,”他摸出根“大前门”,火柴擦燃的瞬间照亮左眼角的刀疤,“只是正常的工作交流嘛。”浓烟裹着汗味飘向林风,刘三注意到对方夹烟的手指在发抖。

“正常交流需要带这么多钱?”林风指了指纸袋,“还是说,你这个编外人员,突然成了供销科的财神爷?”

刘三的心脏猛地撞向肋骨,他想起孙科长的警告:“林风精得很,别露财。”但此刻牛皮纸袋己打开,刘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财神爷不敢当,”他弹了弹烟灰,“但让李云龙挪挪位子,还是能说上话的。”

林风的瞳孔微微收缩,在这里李云龙是他的依靠,毕竟以德服人嘛!手指在桌下攥紧钢笔。“李云龙是保卫科副队长,”

林风一字一顿,“你凭什么让他挪位子?”

刘三突然从花衬衫内袋摸出张纸,拍在林风面前。那是份《保卫科副队长任免通知》,“李云龙”的名字被红笔划掉,“刘三”的签名旁盖着鲜红的公章,印泥边缘洇着不规则的毛边。林风一眼就看出这是假章——真公章的五角星尖端有三个小缺口,而这份通知上的星星圆润平滑,像用萝卜刻的。

“凭这个。李云龙私设公堂,暴力对待黄世仁,现在要被免职调查!”刘三得意地晃了晃通知,“陈厂长亲自签的字,今早刚盖的钢印。”

刘三凑近林风,身上的花露水味混着汗臭,“明天晨会宣布,后天我就坐进保卫科办公室。”

林风的钢笔尖在掌心戳出个红印,疼痛让他保持冷静。他想起李云龙的任命书编号“0237”,而这份通知上的编号是“0327”,相差整整一百号——这明显是孙科长临时伪造的。“钢印?”他冷笑一声,“你知道真钢印放在哪儿吗?”

刘三的笑容淡了些,他当然知道真钢印在陈立仁的保险柜里,刚刚他还亲眼看见孙科长用萝卜刻章。“少废话!”他扯了扯领口,“识相点就当没看见,不然……”

“不然怎样?”林风首视刘三的眼睛,“你还能让陈厂长把我也开了?”

“开了你?”刘三突然大笑,蝉鸣在笑声中碎成一片,“开你不是小意思嘛……”

刘三猛地闭上嘴,想起陈立仁的叮嘱:“别碰林风。”

林风的心脏漏跳半拍,随即被怒火填满。他知道刘三想威胁什么,但既然对方收口,他便绝不接招。“我问你,”他敲了敲通知,“李云龙的任免文件要经过职工代表大会,你开过会吗?”

刘三的BP机突然震动,他低头一看,脸色微变——孙科长发来消息:“速回,职工代表联名信闹事。”“会议纪要在陈厂长那儿,”

刘三站起身,塑料凉鞋在地面拖出刺耳声响,“林科长要是不信,自己去问。”

“我会问的。”林风看着他的背影,“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请你看看这个。”

林风从抽屉里抽出份文件,封面上写着《关于刘三同志任职资格的质疑》,里面夹着刘三1975年的拘留通知书复印件。

刘三的脚步顿住了,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他想起“严打”时期的拘留所,铁窗上的锈迹和此刻林风眼中的冷光一样刺眼。“你他妈阴我!”刘三转身怒吼,BP机在腰间发出持续的蜂鸣。

“不是阴你,”林风整理着文件,“是查你。我有权调动人事档案查阅!作为建筑管理总科科长,分管其他科室,上报领导班子的权利!”

刘三猛地扑向桌子,想抢回拘留通知书,却被林风一把按住手腕。

“放开!”

刘三的声音里带着恐慌,“你知道陈厂长有多器重我吗?”

“器重到让你用假章造假文件?”林风的手指像铁钳,“刘三,你以前在黑市卖假烟,现在在厂里卖假官,你以为自己能走多远?”

刘三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他想起孙科长承诺:“事成之后给你做副队长”,此刻却觉得那些话像夏日的雷阵雨,听着响,落地就干。“你松手,”他喘着粗气,“不然我喊人了!”

“喊啊,”林风松开手,“让大家看看,未来的保卫科副队长,是个有案底的投机倒把分子。”

林风指了指窗外的工地,“你猜工人们是信你,还是信李云龙?”

刘三后退两步,撞上文件柜,发出“咣当”声。他看见玻璃柜里的“先进科室”锦旗,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厂时,也曾羡慕过那些戴徽章的人。而现在,他离徽章只有一步之遥,却被林风死死拦住。

“林科长,有话好说!”刘三的声音软下来,“这事好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林风将拘留通知书锁进抽屉,“我给你两条路:要么带着这份假通知去陈厂长那儿自首,要么……”他摸出钢笔,在《质疑文件》上签下名字,“我帮你把材料递到市纪委。”

刘三的BP机再次震动,他掏出一看,是孙科长的紧急留言:“任命取消,速来办公室!”他盯着屏幕上的“取消”二字,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干,花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像张正在收缩的渔网。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明明都准备好了……”

“因为有人不想让老鼠看粮仓。”林风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下李云龙的保卫科徽章,这是临走的时候,放在林风这的。

“真正的副队长,应该像李云龙那样,把徽章别在干净的衬衫上,而不是藏在满是汗臭的花衬衫里。”林风说道。

刘三看着那枚徽章,想起自己刚才摸过的假通知,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他想起黑市上的规矩:当老大的小弟被人堵住时,要么认栽,要么捅刀子。但此刻,他连捅刀子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知道,林风背后站着的,军区大领导。

“算你狠,”刘三扯下腰间的BP机,扔在桌上,“这事没完。”

“早就完了。”林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听见他的塑料凉鞋在走廊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夏日暴雨前的雨点,零碎而无力。

刘三离开后,办公室陷入闷热的寂静。林风瘫坐在椅子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远处的蝉鸣重叠。他摸出李云龙的任命书复印件,编号“0237”在汗湿的纸页上洇开淡蓝的水痕。

“老林。”李云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短袖,手里攥着份钢材调拨单,“黄世仁被陈立仁带走了,是兄弟没用!”

“别说了,我们早就该有所知晓的。”林风摆摆手,“陈立仁想换了你,但这次刘三的任命取消了,你的位置保住了。”

李云龙愣了愣,目光落在桌上的BP机上。“刘三威胁你了?这事不简单,真不简单,一天时间,太措手不及了!”

“威胁?”林风笑了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不过是跳梁小丑。”林风扔过去包着冰棒的报纸,“给你的,绿豆味。”

李云龙接过冰棒,包装纸上印着“光明”二字。两人沉默地吃着冰棒,听着吊扇单调的转动声。窗外的蝉鸣突然密集起来,像在为这场无声的胜利喝彩。

“老林,”李云龙突然说,“谢谢你。”

“谢什么,”林风晃了晃空报纸,“该谢的是那些联名信的工人。”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五点三十分,正是下班点.“走!老李,去和晚晴碰碰面,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做,今天这一天,真是太疯狂了!”

李云龙点点头,两枚保卫科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