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重重敲下回车键。

“崩盘预警信号：”

这几个黑色的宋体字，像六枚冰冷的钉子，死死地钉在惨白的文档顶端。窗外，“云端御景”的霓虹广告牌正将一片虚假的繁华投射在玻璃幕墙上，“巅峰人生，永无止境”的光晕，给文档打上了一层晃动的、嘲讽的底色。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酸涩的钝痛。喉咙干得发烫，像吞下了一把灼热的沙砾。后颈的肌肉绷得死紧，冷汗早己湿透了衬衫的里衬，冰冷地黏在皮肤上。

大脑一片混沌的轰鸣。那些筛选出的冰冷数据、矛盾观点，此刻都成了这“崩盘预警”背后无声的、血淋淋的注脚。我死死盯着那六个字，仿佛看到了十一个月后，远航集团那栋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摩天大楼，在风暴中摇摇欲坠的幻影。看到了王经理脸上狂热褪去后的灰败，看到了无数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

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我。这是自毁！是把脖子主动伸到苏清晚那把无形的铡刀之下！

删掉它。

立刻！

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嘶嘶作响。

就在我的手指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按下删除键的刹那——

“笃、笃、笃。”

极其轻微、克制、却又异常清晰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顶层死一般的寂静。声音来自办公室厚重的胡桃木门方向。

不是陈薇那种干脆利落的叩击。这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漏跳一拍，迅速最小化了那个可怕的文档窗口。屏幕上瞬间只剩下干净的OA界面和几个文件夹图标。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微胖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堆满了过于刻意的笑容，正是王经理。他的目光飞快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工位上，脸上的笑容明显放松了一些，随即又带上了那种惯常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哟，小林，还在忙呢？”王经理推开门，踱步走了进来，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挺着微凸的肚子，皮鞋踩在厚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径首走到我工位旁，目光随意地扫过我干净的桌面和亮着的电脑屏幕，嘴角撇了撇。

“苏总还没回来？”他明知故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还没。”我垂下眼，盯着键盘，尽量让声音显得平板无波。

“嗯。”王经理拖长了调子，像是上级在检阅下属的工作。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实则充满优越感的腔调：“小林啊，刚来，还习惯吧？顶层这地方，压力是大，规矩也多。不过年轻人嘛，多吃点苦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但是啊，有些事，得学会看风向，懂分寸。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我脸上扫过，带着警告的意味，“咱们远航，现在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苏总带着我们往前冲，那是看得远！那些什么崩盘啊、危机啊的怪话，都是些不得志的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一个新人，根基不稳，千万别被那些歪风邪气带偏了，更别在苏总面前胡言乱语，自毁前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提点”意味：“脚踏实地，跟着王经理我好好干，把西区那个‘地王’项目跟紧了，这才是正路！明白吗？”

他的话语像黏腻的油污，糊在耳朵上。那拍在肩上的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搅，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将他推开的冲动。

“知道了，王经理。”我依旧低着头，声音沉闷得像从地底传来。

“嗯，知道就好！”王经理似乎很满意我的“驯服”，首起身，整了整西装领子，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得意，“年轻人，脑子要活络点！眼光放长远！跟着远航这艘大船，前途无量！”他又瞥了一眼苏清晚那紧闭的办公室内门，压低声音，“等苏总回来，帮我……嗯，提一句，就说西区项目的合同细节，我这边都梳理好了，随时可以汇报。”

说完，他不再看我，背着手，迈着西平八稳的步子，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气息离开了顶层。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廉价古龙水和权力欲的味道。

办公室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王经理那番“提点”的油腻气息，和他对“黄金时代”的狂热信仰。窗外，“云端御景”的霓虹依旧璀璨，刺得人眼睛发痛。

删掉它？

删掉它，就能融入王经理们描绘的“美好前程”？

删掉它，就能假装看不见那十一个月后的滔天巨浪？

不。

一股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愤怒，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猛地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被蒙蔽双眼、贪婪地吹胀泡沫的人，可以站在高处指手画脚？凭什么那些血淋淋的教训，还要再重演一遍？！凭什么那些无辜者，还要再一次被推入深渊？！

我猛地转回身，手指带着一股近乎毁灭的力量，重重地点开那个被最小化的文档！

惨白的屏幕上，“崩盘预警信号：”六个字，如同无声的控诉和绝望的呐喊。

指尖在键盘上疯狂地敲击起来，不再有任何犹豫！不再有任何修饰！将那些在信息海洋中反复印证、如同毒刺般扎在心底的冰冷事实，赤裸裸地、血淋淋地倾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