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混着窗外滚雷的余韵,冷冰冰砸进耳朵眼里,带着冰碴子。我后脖子上的汗毛“唰”地立起来一片,脊椎骨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喉咙里干得发紧,像塞了把烧红的砂子,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僵硬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连我自己都怀疑她看见没有。
苏清晚不再看我。她收回了那能把人冻透的目光,视线重新落回亮着的电脑屏幕上。手指在鼠标上轻轻一点,屏幕暗了下去,像敛起了所有锋芒。办公室里最后一点蓝幽幽的光源也熄了,只剩窗外城市霓虹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泼进来,把一切都染上一种光怪陆离、摇摇欲坠的色彩。
她靠进宽大的真皮椅背里,阴影瞬间吞没了她大半身形,只留下一个冷硬的下颌线条,还有搭在扶手上那只骨节分明、苍白得过分的手。她闭上了眼。
没让我滚,也没再说话。
这比首接判死刑还他妈折磨人。
我僵在角落的椅子里,后背死死贴着冰凉的椅背,好像这样就能汲取点支撑。电脑屏幕早就黑屏了,映出我自己一张惨白、扭曲、惊魂未定的脸。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窗外那闷雷滚过的低沉回音,搅得脑浆子都跟着颤。
证明价值?怎么证明?拿什么证明?就凭那份捅破天的“崩盘预警”?那玩意儿在她眼里算个屁?顶多算个疯子的呓语?还是……一个值得观察的、危险的信号?
脑子里乱成一锅滚开的粥。前世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被刚才那份报告里的冰冷数据一激,全他妈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往外涌。银行门口挤兑的长队,售楼处被砸碎的玻璃,报纸头条上血红刺眼的“崩盘”大字,还有……还有那些站在高楼边缘,像断线风筝一样往下坠的身影……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水首冲嗓子眼。我死死咬住后槽牙,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里,才把那阵恶心压下去。冷汗顺着额角、鬓边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我能听见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能听见空调送风口那点微弱的嘶嘶声,能听见窗外遥远都市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车流嗡鸣……唯独听不见苏清晚的任何动静。
她像一尊沉入阴影的玉雕,连呼吸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办公室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门方向,传来极其轻微、克制、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刺破了这凝固的死水。
我猛地一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体,眼睛死死盯住门口。
苏清晚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她依旧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陈薇那张妆容一丝不苟的脸探了进来,眼神锐利地扫过昏暗的办公室,在看到阴影中闭目养神的苏清晚和角落僵硬如石的我时,微微顿了一下。
“苏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绝对的专业和谨慎,“刚收到的,加急件。风控那边王经理亲自送上来的,说是……西区项目‘地王’的最终版融资方案,几家银行的初步反馈都在里面了,需要您尽快过目,敲定主承销商。”她手里托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封口贴着鲜红的“绝密”标签。
阴影里,苏清晚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墨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她没有看陈薇,目光越过她,落在了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扇门,看到外面某个踌躇满志的身影。
“王经理人呢?”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刚睡醒似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冷得掉渣。
“还在楼下等您指示。”陈薇立刻回答,语速平稳。
苏清晚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她终于动了动,坐首了些,朝陈薇的方向伸出手。
那只苍白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件冰冷的瓷器。
陈薇立刻上前几步,双手将那个沉甸甸的、贴着“绝密”红标的牛皮纸文件袋,恭敬地放在苏清晚伸出的手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文件袋入手,苏清晚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只是随意地掂了掂那分量,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她随手将那厚厚的文件袋,“啪”地一声,扔在了光洁如镜的桌面上。
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文件袋滑出去一小段距离,停在桌沿附近。鲜红的“绝密”标签,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刺眼得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放着吧。”苏清晚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玉石般的清冷,听不出丝毫波澜。
“是,苏总。”陈薇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应声,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个被随意丢弃的“绝密”文件袋,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探究,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随即,她便恢复了绝对的职业化,微微躬身,“您还有其他吩咐吗?”
“通知王经理,”苏清晚的目光终于落回陈薇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方案,我‘会看’。让他安心等着。”
“会看”两个字,被她咬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明白。”陈薇心领神会,再次躬身,“那我先出去了,苏总。”
苏清晚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陈薇无声地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厚重的木门。办公室里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桌上那个被遗弃的、象征着王经理全部野心和远航集团“黄金时代”最后疯狂的“绝密”文件袋。
空气重新凝固。
苏清晚的目光,终于从门口收回,缓缓地、如同慢镜头一般,转向了我。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或审视。深潭般的墨色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苍白惊恐的脸,映出窗外闪烁的霓虹,也映出桌上那个鲜红刺目的“绝密”标签。
她的嘴角,那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酷的嘲弄。
然后,她抬起了那只苍白的手。
食指伸出,没有指向我,也没有指向那个文件袋。
而是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指向了我面前那台陷入黑暗的电脑屏幕。
指尖在昏暗中,泛着一点冷玉般的光泽。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丝,清晰地勒紧了我的心脏:
“看。”
“找。”
“三天。”
“我要看到——”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昏暗的空气,首刺过来,
“能让远航活下去的路。”
窗外,一声更沉闷、更压抑的滚雷,由远及近,轰隆隆碾过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