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车门被用力甩上,隔绝了车外瓢泼般的暴雨和机场出发层混乱的喧嚣。劳斯莱斯幻影的顶级隔音将世界瞬间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雨点疯狂敲打车顶的闷响,还有我擂鼓般的心跳。
苏清晚就坐在旁边。后座宽敞得像个小客厅,昂贵的皮革气息混合着她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却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从大洋彼岸传来的金融尸骸的气息。她没看我,身体陷在阴影里,只留一个紧绷得如同弓弦的下颌线条。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手指飞快地滑动,处理着蜂拥而至的、宣告世界崩塌的信息。
车在暴雨中沉默疾驰,像一头冲向风暴眼的钢铁怪兽。雨刮器疯狂摆动,也刷不开前方浓稠如墨的雨幕和被车灯短暂撕裂的、扭曲变形的城市轮廓。
贝尔斯登倒了。
天,真的塌了。
我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份“生存推演”里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变成了现实砸下来的冰雹,又冷又硬。远航暂时没跟着陪葬,但只是暂时的。车里死寂般的沉默,比窗外的雷声更让人窒息。
……
三个月后。
空气里依然残留着风暴过后的焦糊味,但远航总部大楼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假的平静开始弥漫。王经理和他那套“黄金时代”的班子,像被台风刮走的垃圾,消失得无影无踪。西区那块天价“地王”成了无人敢提的伤疤。公司里人人自危,又带着点侥幸的麻木。
顶层,那股雪松冷香似乎更浓了些,带着一种消毒水般的洁净感,试图掩盖什么。
“林默。”
陈薇的声音把我从一堆枯燥的财务重整报告里拽出来。她站在我工位旁,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职业表情,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递过来一个薄薄的、质感极佳的白色信封。
“苏总交代的。”
信封没封口。我抽出里面的东西。
一张设计极其简洁、只在角落印着暗纹字母“S”的黑色卡片。触手温润,像某种玉石。上面只有一行手写的烫金小字,笔锋锐利如刀:
**“明晚七点,苏宅。勿误。”**
没有落款。不需要。
下面,压着一张支票。数额后面跟着的零,让我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足够普通人挥霍半辈子。封口费?奖金?还是……买命钱?
“车会在地库等你。”陈薇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她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看着那张黑卡和支票,喉咙发干。苏宅?那个传说中的地方?这绝不是感谢。是踏入另一个更隐秘、更危险漩涡的入场券。指尖冰凉,那张温润的黑卡,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
苏宅。
车子驶离市区,穿过一片精心打理、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林区,最终停在一扇巨大的、造型古朴却充满压迫感的黑色铁艺大门前。门无声滑开,车子驶入。眼前豁然开朗。
与其说是宅邸,不如说是一座隐在山林中的小型王国。主体建筑是线条冷硬、极具现代感的巨大玻璃盒子,巧妙地嵌入起伏的山势。此刻灯火通明,通体剔透,像一块悬浮在暮色中的巨大水晶。门前巨大的无边镜面水池倒映着灯火和天空最后的深蓝,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空气里有草木的清香,还有一股……金钱堆砌出来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司机为我拉开车门。脚踩在光洁如镜的黑曜石地面上,微凉。身上这套陈薇“帮忙准备”的、价值不菲的西装,此刻像一层不合身的铠甲,箍得我浑身僵硬。引路的侍者穿着剪裁完美的制服,面无表情,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穿过挑高得惊人的门厅,冷气混合着某种昂贵的熏香扑面而来。巨大的空间里,人极少。衣香鬓影,低语浅笑,每一个动作都像经过精确计算。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洒下,照着一张张或保养得宜、或充满上位者威严的面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比远航顶层的更甚。
我像个误入外星飞船的土拨鼠,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了什么价值连城的空气。
“你就是林默?”
一个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玩味的笑意,突兀地在身侧响起。
我猛地转头。
一个女人。
和苏清晚有五六分相似,却像是用完全相反的模子刻出来的。同样惊人的美貌,但苏清晚是冰封的雪山,她就是燃烧的烈火。乌黑的长发烫成大波浪,慵懒地披在肩头,衬得肌肤胜雪。一袭酒红色丝绒吊带长裙,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开叉处露出笔首修长的小腿。她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指尖染着鲜艳的蔻丹,正歪着头,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带着钩子。
苏清澜。
关于她的传闻瞬间涌入脑海:苏家长女,挥金如土,行事乖张,换男友比换衣服还快。苏清晚的绝对反面。
“是我,苏小姐。”我硬着头皮,尽量让声音平稳。
“啧啧,”苏清澜走近一步,一股浓郁惑人的玫瑰香水味瞬间盖过了周围的熏香,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身上扫视,毫不避讳,“真人比照片上看着……有意思多了。”她红唇勾起一个极具魅惑的弧度,“听说,就是你帮清晚那丫头,从贝尔斯登那个大坑里爬出来的?看不出来啊,小弟弟,本事不小。”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种刻意维持低分贝的环境里,足够吸引附近几道好奇的目光射过来。我后背瞬间冒汗。
“苏总……运筹帷幄,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我垂下眼,避开她那灼人的视线,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分内事?”苏清澜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像带着小钩子,挠得人心烦意乱。她突然伸手,冰凉染着蔻丹的指尖,极其轻佻地划过我僵硬的手臂外侧!“这么谦虚?清晚可从不会为‘分内事’特意请人来家里吃饭哦。小家伙,你身上……有秘密。”
她的触碰像被毒蛇舔过,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后退一步,差点撞到身后的侍者托盘。香槟杯一阵晃动。
“姐。”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碎冰,瞬间冻结了苏清澜营造出的那点暧昧粘稠的氛围。
苏清晚不知何时出现在几步之外。她换下了白日里刻板的西装,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哑光黑色丝绒长裤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修长冷白的脖颈。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泛着寒光的黑刃。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清澜,那双深潭般的墨色眼眸里,没有丝毫温度。
“清晚!”苏清澜立刻换上一副灿烂的笑脸,仿佛刚才那个轻佻试探的人不是她,“你总算来了!我在跟你的小功臣聊天呢!真有意思!”她亲昵地想挽苏清晚的手臂。
苏清晚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目光冷冷地扫过我惊魂未定的脸,最后落回苏清澜身上,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父亲在书房等你。关于你南美那个艺术基金的事。”
苏清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娇嗔道:“知道啦知道啦!就知道拿老头子压我!”她转身前,又朝我飞了个眼波,红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等着,小家伙。” 然后才摇曳生姿地离开,留下一阵浓郁的玫瑰香风。
压力骤然一松,我几乎要虚脱。苏清晚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比刚才更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跟紧我。”她只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不容置疑。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赶紧跟上她的脚步,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穿梭在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宾客中,走向相对安静的偏厅。
偏厅连接着一个巨大的观景露台,落地窗敞开着,带着山林凉意的夜风吹散了室内的浊气。这里人少了很多。苏清晚刚踏入,脚步却顿住了。
露台边缘,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厅内,微微俯身,指着远处城市在夜色中璀璨的灯海轮廓,低声对旁边一位头发花白、气场强大的老者说着什么。他身形挺拔,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姿态从容自信。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进来,他转过身。
灯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脸。
三十岁上下,面容俊朗,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锐利。气质沉稳,像一棵根基深厚的大树,与周围浮华的精致感格格不入。
张理!
我脑子“嗡”的一声!我的表哥!他怎么在这儿?!
张理的目光扫过苏清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尊重又不卑不亢的微笑:“苏总。”
他的视线随即落在我身上,明显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极其意外的光芒,但很快被他用温和的笑意掩盖过去:“小默?你怎么……”他似乎意识到场合,话没说完,只是朝我微微颔首。
“张总。”苏清晚对张理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清冷,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寒似乎……微妙地淡了一丝?“正想找你。关于深蓝资本参与远航新产业孵化基金的具体架构,还有几个关键点需要确认。”她的目光落在张理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工作层面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当然,随时为苏总分忧。”张理笑容温煦,语气沉稳有力。他自然地转向旁边那位老者:“李老,这位就是远航集团的苏清晚苏总。苏总,这位是深蓝资本的创始人,李老。”
苏清晚立刻转向那位气场强大的老者,姿态是面对真正重量级人物时才有的、收敛了锋芒的尊重:“李老,久仰。”
李老微微颔首,目光如电,在苏清晚和张理之间扫过,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后生可畏。你们聊正事,我这老头子去外面透透气。”他拍了拍张理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露台上只剩下我们三人。气氛有些微妙。
“小默,”张理这才重新看向我,眼神里带着真切的关心和疑惑,“你什么时候来远航的?还在苏总身边做事?怎么都没听家里提起?”他的语气温和,带着长兄般的熟稔。
“我……”我喉咙发干,一时语塞。重生的事是最大的秘密,根本无法解释。只能含糊道:“刚来……没多久,运气好,跟着苏总学习。”目光下意识地瞟向苏清晚。
苏清晚正看着张理。她没有看我,但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露台柔和的灯光和……张理沉稳的身影。她似乎对张理认识我并不意外,或者说,她此刻的注意力,己经完全被张理提出的关于“产业孵化基金架构优化”的几个犀利观点吸引了过去。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张理对我温和一笑,随即自然地转向苏清晚,接上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苏总,关于那个优先劣后级的设计,我认为在当前的监管环境下,可以引入一个动态调整机制,结合后续项目的实际风险评级……”
他侃侃而谈,思路清晰,逻辑严密,言语间既有专业深度,又充满务实精神。苏清晚听得很专注,偶尔插话提问,切中要害。两人围绕着专业话题,语速很快,你来我往,竟有种旁人难以插足的默契。
我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
苏清晚微微侧头,灯光勾勒出她线条优美的侧脸。她看着张理时,那双永远冰冷的墨色眼眸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融化,不是暖意,而是一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锐利光芒,一种对绝对能力的纯粹欣赏。那是她看向任何文件、数据、甚至是我那份“生存推演”时,都从未有过的眼神。
而张理,他从容自信,沉稳可靠,像一座坚固的桥,连接着苏清晚想要抵达的、风暴后的新世界。
阴差阳错。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我拼死拼活,在钢丝上跳舞,才勉强在她身边挣到一个“工具”的位置,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我的表哥,凭借着他的真才实学、稳扎稳打,就这样坦然地站在了她欣赏的目光里,甚至可能……走向更深处。
“小家伙!原来你躲这儿来了!”
一个带着醉意、却异常兴奋的娇媚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瞬间打破了露台上专业而微妙的氛围。
浓烈的玫瑰香风席卷而至。
苏清澜!
她不知何时摆脱了“父亲”,脸颊泛着的红晕,眼神迷离又带着狩猎般的兴奋,踩着细高跟,摇曳生姿地首接朝我扑了过来!目标明确,动作快得惊人!
“可想死姐姐了!”她咯咯笑着,张开双臂,鲜艳的红唇在灯光下闪着又危险的光泽,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火,要将我彻底吞噬!
我头皮瞬间炸开!想躲,身体却僵硬得像生了锈!
就在那涂着蔻丹的手指即将碰到我的瞬间——
“姐!”
苏清晚冰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厉色,如同冰锥般刺出!她一步跨出,精准地拦在了我和苏清澜之间!眼神锐利如刀,首刺苏清澜!
同时,另一道身影也动了。
张理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一个保护性的动作,温和却有力地挡在了我身侧靠露台栏杆的位置,防止我在慌乱中后退失足。他眉头微蹙,看向苏清澜的目光带着一丝不赞同的审视。
苏清澜的动作戛然而止,扑了个空。她踉跄了一下,站稳,醉眼迷蒙地看看拦在面前的苏清晚,又看看护在我旁边的张理,最后目光落在我惊魂未定的脸上。
她漂亮的脸上,那点醉意和媚态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阻拦、猎物被惊扰的愠怒和……更加炽热的、带着毁灭欲的偏执。红唇紧抿,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身上。
露台上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远处宴会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