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会这样问,赵正丝毫都不感到奇怪,
不光周礼,刚才那一番话出,估计元成文穆顺乃至直播间的很多观众们,心里都开始生出嘀咕。
无他,变法的牵扯实在太大太大了,光这两个字说出口都给人一种石破天惊之感。
因为变法意味着要将现有既得利益集团彻底打碎,然后重新划分大乾这块蛋糕。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阻人道途,更是仇深似海,
明里暗里,反对反抗者必将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历史上那么多实权在握、说一不二的强君强臣,最后尚且大半失败,更别说乾国和皇权还这幅鬼样子了。
按照正常思维,在风口浪尖上这么跳,和厕所里打灯笼无异,简直就是在找死。
但,
他有他的考虑。
赵正一屁股坐在张椅子上,挥手示意周礼起身。
“坐下说话吧,朕知晓你心中有顾虑甚至有怨气,俗话说理不辩不明,朕也希望能将自己的想法完善一二。”
周礼已经开始熟悉这位新皇的作风,极度务实而丝毫不务虚,
因此也没多客套,当即论述道:
“谢陛下,臣明白您不满于九成财富资源都被贵族垄断,平民上升无门,因此才力推变法,想要改变这一状况。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国家能依靠的都只有他们啊。
郡县需要官员治理,军队需要将军统帅,市场需要商贾通货,甚至连变法本身,同样需要足够才能和力量的人手去实施,
倘若将掌握人才、资源、财富等的贵族全部逼至对立面,天下恐将立时陷入大乱。”
他这番话说的真心实意,并不单纯只是站在贵族立场上反对,
毕竟,周家和皇室已经是穿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理由也可圈可点,不算出格。
赵正却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
“周卿,朕想问你两个问题,
一,古来变法者,为何开国之君可以轻松成功,而到了王朝中期末期,却往往大费周章最后反而遭遇失败呢?
二,萧铿蓄养私兵、擅权自专、打压异己,其篡逆野心路人皆知,对大乾和朕这个皇帝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这两个尤其第二个问题,问的有点古怪,
周礼瞬间陷入沉思,片刻后,脸上表情忽然阴晴不定。
皇帝心机深沉,断然不会随便问问,答案其实很明显,
那么,为何萧铿篡位反而对国家和皇室是件好事呢?
周礼修炼天赋不佳,却和弟弟周乐一并被誉为周家二杰,他的脑子极为灵活,治理手段也十分出挑,
隐隐约约已经摸到一些边,但下意识的却不敢往那个方向想,有些事情,过于骇人听闻了。
赵正见状脸上笑容更甚,直接抛出答案。
“原因非常简单,开国之初,前朝的权贵要么被灭,要么投降后惴惴不安,生怕一个不慎遭到清算,不可能站出来反对。
这时变法相当于是在一张白纸上作画,更改制度自然没有阻力。
而一旦到了王朝中期末期,变法强君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自己朝中遍布上下、沆瀣一气、盘根错节的庞大贵族集团。
他们就像一张网,前后左右上下内外无所不包,让你无从伸展。
偏偏还不能下杀手,只能任由这些虫豸上蹿下跳,四处鼓噪,
因为变法君臣,首要便在立信,如无信誉、不能表现出公正态度,连真心追随者都招揽不到,什么畅想都是一句空谈。
单纯政见不同就大起牢狱大行杀戮,天下人心惶惶,这样的君王自保尚且不足,何谈大业和理想?
关于第二个问题,你应该已经猜到朕打算说什么了,
没错,朕是故意的,就是要在这个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提出变法,叫嚣着革贵族的命,撅他们的命脉和根本。
这样,那些反对变法的人会全部汇聚在萧铿旗下,成为罪当诛灭九族的逆贼,
朕便可以打着平叛的旗号,堂堂正正地将其一鼓而灭,有理有据地没收他们土地、财富、资源,
从此海清河晏,再也没有阻力,犹如一张白纸,可以肆意挥洒。”
最后几句话落,
周礼只感觉浑身瞬间冰凉无比,如坠冰窖,头皮也疯狂发麻,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巨大惊骇恐惧。
以前……一两个小时前,
自己也骇惧过,但远不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他以为已经对面前皇帝足够了解了,没想到,竟依然只是盲人摸象。
除了阴和险之外,论狠辣同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将整个贵族阶层一鼓而空,这是何等冰冷和毒辣的心肠?
最关键的是,如此枭雄般人物,心思智慧还非常灵通敏锐且有远见,皇帝不是在蛮干,而是冷静的从长远角度考虑了所有。
这就是帝王之心、帝道之术吗?
也在这一刻,周礼忽然对一句话有了无比深刻的理解,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见周礼神情陷入恍惚,赵正就这么面带微笑的坐在原地等待着,
这才哪到哪啊,暴君已经被迫收敛多了,根据前世经验教训变通了许多。
四五分钟后,周礼情绪有所恢复,赵正才接着说道:
“至于卿所担忧的问题,
第一,朕没有打算变法甚至都未曾登基的时候,他们便纷纷倒向萧铿。
因此,试图用收敛锋芒、虚与委蛇的方式,来让贵族屈服、顺从、或者能够理解我之苦心,变的通情达理,类似想法根本不切实际。
对他们来说,国家是否繁荣、皇室是否强盛、百姓是否富足安乐关自己屁事?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何况是身家根本?
朕若退一步,等来的没有海阔天空,只会是蹬鼻子上脸。
其二,大乾早已走到亡国的边上,不仅是萧铿,周边四国更在虎视眈眈,
倘若由于剿灭丞相府导致实力大幅降低,从而亡于敌国之手,那结果和被萧铿篡位有什么两样?
朕必须在铲平叛逆的同时,获得打赢国战的雄壮实力。
贵族只占人口的不到千分之一,顶级贵族人数连万分之一都不到,有能力担负起这种责任吗?
且已经占据九成土地财富和资源的他们,朕又能拿出什么、要付出何等代价,才能换得这些人卖命?
唯有深彻变法,解放平民,快速从底层中拣选训练出数十万忠诚新军,才是唯一途径。
朕相信,面对好不容易才迎来的希望和曙光,百姓们会豁出命去保卫这个国家的。
还有第三,只要操作得当,朕并不认为施行变法就一定会导致所有贵族都站在国家的对立面。
作为一群本该被诛灭九族反贼,假如朝廷届时能大度的只诛首恶,给其他跟随者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为了活命和延续血脉宗族,从中找出几个愿意效力的还不简单?
周卿,你或许因为土地和税收政策对朕心有不满,
但这个天下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的多,不用将眼光局限于一隅之地,死盯着那点田亩不放。
不光我们的内政有问题,周边几国乃至更远地方,大多也都是难兄难弟,比大乾充其量五十步笑百步,
只要快速解放平民,拉出数十万大军,灭掉他们不成问题,
到那时版图扩大十倍,走出龙江和盘蛇山封锁,广阔的天地,那个时候还怕自己没有钱赚、没有资源享用吗?”
周礼还能说什么呢?
理由正当,前景广阔,连隐患都有办法弥补。
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呼道:
“陛下英明,臣愿为此宏远抛头颅洒热血。”
被冤枉就被冤枉吧,反正没法反抗,反正已经习惯了,
万一成功,自己将来也不失变法强臣之名,流芳万古,史书上得单开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