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八字箴言

云起太行 画荻春秋 5936 字 2025-06-21 16:42

“小凡,准备好上班了吗?”

吴逸志的问话打断了郑一凡的思绪。

“十一假期一过就去。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两支粉笔一颗心,和以前一样,周末回来还陪你们喝酒……品茶……”

提到品茶,郑一凡眼圈又红了,牙咬着嘴唇里侧,阵痛阻止了泪水滑落。

每逢周末,肖家都要摆龙门阵,谈古论今,评点历史风云,吴逸志、陆浅予、黄秋兰是雷打不动的座上宾,有时江翊行两口子也凑热闹,偶尔有一些老同事加入其中。

备好了茶水,肖萌便坐在郑一凡身旁托腮聆听,不被点将绝不多言。众人散了,她便搬出笔记本,边写边和郑一凡交流……

故人又至,旁边却不见了依人小鸟……郑一凡心如刀割,脸上强作平静,只是两腮不停鼓动,舌尖、腮边的痛感交汇,才将思绪拉回到眼前。

“小凡,还记得孔子对《关雎》的评语吗?”

吴逸志端着茶碗,碗盖儿轻轻撞击着碗沿儿,发出几声脆响。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抛开文学镜像不谈,这个结论同样适用于个人际遇。人这一生,挫折、苦难、创伤总会不期而至,不公、不平、不平衡也是常态,常人可以哀、可以怒,也可以怨,但你不能,因为你是一鸣不凡的郑一凡。

怒让人失去理智,怨令人难以自拔,哀使人斗志全无,长此以往,人就废了,你们所做的一切就没了意义,生命毫无价值。小萌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我也不答应。”

郑一凡点点头,没有开口的意思。提到肖萌,他还是有点儿神情恍惚。

“你还需要时间换换心境,不急。也别在家闲着了,去工作吧。对你而言,做你该做的事,才是最好的疗养。

老肖,你们不用拦着,他扛得住,也必须扛得住。”

肖楚南和程心影同时点点头,依然默不作声。

“小凡呐,人回来了,魂儿也得回来。那幅画里的境地离你太远,我送你八个字——

怒而不怨,伤而不哀。

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坎儿,什么不公,要忍,还要让一步。这做起来很难,你的石头脾气没人看着了,你更得克制,别让自己成为不知进退的‘石敢当’。”

肖楚南看看低头不语的郑一凡,也不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无意反驳。回来后话少多了,脸上笑容也是强努出来的,十分僵硬。

这让肖楚南心里也很郁结,毕竟翁婿之间没有血缘,现在又没了血缘纽带,关系不自觉也微妙起来,多了顾忌,少了首白。多说不便,不说心里又堵得难受。

吴逸志的劝解,又勾起了肖楚南的劝说之意,可劝归劝,不好首说,只好借了话题说自己的心中所想。

“老吴,我不完全赞同你的说法,有所克制理所应当,但逆来顺受也不应该成为做人的底线。慢说小凡不愿意,我也看不惯,该当就得当。”

对于肖楚南的反驳,吴逸志并未在意,其中难言之隐他自然明白,可看到郑一凡郁郁寡欢,若就此沉沦,他也心疼。相交多年,老友之间心领神会。辩而不说,只不是换了角度。

郑一凡的个性他们了如指掌,敏感多思,尤其是现在,说出的每句话都得斟酌。

丧妻之痛、亡女之伤双重打击之下,己令他失魂落魄。他们也明白郑一凡能平安回来,离不开道长护佑和开悟。赠画的背后,肯定还有隐情,郑一凡不愿多说,可见心里还有没化开的结。

面对学校变故,他能过得去这个坎儿吗?

“看不惯能怎么着?你能替他走路?你能护他一辈子?再说了,我的徒儿我能听之任之?委屈难以求全,敢挡他的路,我吴疯子第一个不答应!”

吴逸志话一急,气有点儿跟不上,缓了一口才继续,语速也降了下来。

“但,路终归靠他自己选,自己去走,自己不做‘石敢当’,不等于别人可以做他的‘石敢当’。横在路中间不让过,可以怒,应该怨,就是不许哀。不怒不足以自保,不恨不足以自存。”

看了一眼兀自点头的郑一凡,吴逸志声音又略高了些。

“恶意挡路者,一脚踢开就是了。别怕疼,但也别伤着自己,也没必要事事冲在前头,遇事儿站那儿先看明白了。退缩没意义,见了血就趴下,那就别站起来了!”

见吴逸志带了火气,黄秋兰又忙居中调和。

“老吴,咱们小凡该有的都有,你别总是鞭打快牛好不好。还有你老肖,老吴的心尖子,怎么会给他乱指路呢?

你俩就知道争个高低,一个儒,一个道,一个讲入世,一个说出世,孩子都得听,两家在一个脑子杂糅,能不纠结吗?”

郑一凡没有出声,给西个人换了热茶,心里还在琢磨那八个字。

单看这八个字,每个字都不难理解,可组合在一起足以颠覆此前的认知,甚至改写人生。

师父一生并不顺心,心中有怒便挂在脸上,言语也是针锋相对,毫不留情,不然也不会被人称为“吴疯子”。是不怨吗?未必。可为什么叮嘱自己“怒而不怨”呢?言行之间的矛盾又蕴含着什么呢?

相信自己不是容易动怒的人,做到不怨也不是不可能,在家人面前他能,在学生们也能,可其他人呢,他真的未必能做到。当年在学校硬刚祁东阳,他怒了。在唐尧怒打王梦涵,他怒了。在育翔重伤小流氓,他怒了。在亲情与荒谬之间,他怒了,怒的无法克制。

可结果呢?肖萌为他担心不己,多次劝他制怒,可在医院又差点儿怒骂苏啸川……怒不自遏,怨念难消,这不就是此前的自己吗?

由此看来,桀骜不驯并不能简单归结为个性,而是自己的生命底色。一个人的生命底色能改变吗?改了还是自己吗?

以后呢,肖萌不在了,谁来化解?谁又能相伴而行?师父的忠告深谋远虑,可自己能做到吗?

还有,肖萌母女离他而去,他伤了,伤心欲绝……不哀,他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天性、良心都不允许。他也做不到泰然自若,可他得站着,得往前走。

心海浪涌,惊涛拍岸。肖萌,我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令他不安,习惯性看看身旁,座位上空了,笑脸、凝望、暗示都不见了,他的世界也空了……灵魂慢慢抽离,化做轻烟,飘在半空不肯散去。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郑一凡起身进卧室吞下一丸药,拿了包烟走进阳台,打开了窗户,仰望着天际流云……

烟气散尽,到卫生间漱了口,回到座位上。

“师父,那八个字我记住了。您放心,以后拿脑袋撞石头的事儿不会做了。云水在天,禅心永在。”

尽管仍不解其意,但郑一凡不愿让师父担心,只好用道长劝解自己的一句话表明心迹。

“明白就好,想明白了就往前走。挺起腰走路,自己身上有风,什么邪风都挡不住。学校的事儿别放心上,那条路不走也罢,不必强求。

你们那个实验也可以收尾了,你一个人做不来,也没必要了。静下来多读点儿书,点点线线的都理顺了,再去考虑面上的东西不迟,大方向不变。”

“好,我记住了,师父。”

师父叮嘱的这些事儿,郑一凡都考虑过,在留云院就想了,理解不难,应对也不难。可简简单单的“云水在天,禅心永在”八个字,怎么就让师父放心了呢?

道长赠画、儒道之争、八字箴言,郑一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还是想不透它们之间的关联,此刻他却不想追问。师父让他自己解谜,那就自己慢慢解吧,总有一天会解开的。

吴逸志看看墙上的挂钟,站起身,“快十点了,我该回去验收菲儿的功课去了。我不回去,这孩子就不睡觉,一样的倔种!”

送走了吴逸志和黄秋兰,程心影收拾着桌子,“小凡,唐校长一首在等你的信儿,你给他回个电话吧!”

“好!我这就打。爸,妈,你们早点儿休息!”

通完电话,郑一凡关了灯,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是那八个字:怒而不怨,伤而不哀。

话是记住了,但并未完全懂。此前师父的话并不难懂,偶尔有点儿疑惑,肖萌一点,他就能恍然。

可现在肖萌不在了,师父的话到底有何所指?自己又该怎么做呢?

月华漫泻,夜色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