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日本人大举进攻中条山之后,一向是消除仇恨、化解仇恨而没有仇恨的无恨村,便成了充满仇恨的村庄。房屋被烧、亲人被害,粮食被抢、牛羊被宰。几乎天天都有日伪军来村里捣得鸡犬不宁,差不多家家都有本血泪账埋在心头。
就连颇受当地人欢迎的“怀梆戏”也偃旗息鼓,没人再上台大展风采了。
为了抗日,能登台演出的年轻人,不是参加国军就是加入了八路。还有一些家有负担的跟着段英言的地方武装,不失时机的对日伪军进行小规模的袭击。
由于本次战役国军的溃不成军,八路军因为百团大战后急需休整,早己撤到北部山区。因此,段英言和其他的几支地方武装,活动范围也被日本人压缩到了极限,他们只能深居浅出的在历山、麻姑一带伺机行动。
因此,时下的麦收季节,村里很少能看到年轻人的身影。割麦打场的尽是些妇孺病残,或是耋耄老人。尽管这样他们仍要撑起无恨的天,既要抢收抢打,又要与日本鬼子周旋,尽量使粮食少落入日本人之手。
村中有个非常像样的舞台,它不光是村里的戏班子为村民们献艺的地方。还是很多以至很远的,其它剧种的戏班子来此交流的场所。眼下,这里己经没有往日的热闹和喧嚣。莫大的场地己被石滚碾压的坚实平整,角落里堆积着几垛尚未碾压的麦子,还有几座己经打了头场的麦秸垛。
昨夜的一场雷雨,使今天的打场工作暂停下来。场面不完全干燥是不能摊场碾麦子的,那样会把很多的麦粒压进泥土里------白白的糟蹋了。
等杨振华他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来到这里时,场地己经差不多可以进麦子了。
一个头戴着破草帽的老者,用一支精致的桑木叉子在己经干透的地方摊着麦子。不远处还有一个和小福年龄相仿的男孩,用两齿的麦杷拉着一堆麦子,吃力地往老人身边运送。汗水在不住的流淌,在他不停的擦拭下,使他稚气的脸蛋变成了可爱的花眉脸。
“三爷,摊场哪?”狗蛋儿上前亲切的问候道。
老人停下手中的活转身望来,见是狗蛋儿正要答话,却发现这一群人中还有三个伪军。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怒气,转身又干起他的活来。随后才撂过来一句让狗蛋儿百口难辩的话来:“不简单啦,和这些狗腿们混到一块了。”
狗蛋儿很想说明来由,一是厚三他们在身边无法解释,二是能解释恐怕也没有用。村里人看见日伪人员恨不能生吃活剥了他们,和汉奸们在一起能不让他们闹心吗?他能理解,因此也就只能把话题岔开了:“见到哦爹哦娘没有?”
他的问话并没有得到老人的正面回答,而只是一句淡淡的呢喃:“哎!卫家能少出个败家子就好了。”
狗蛋儿真是嘴含冰琉化不出水了,他并不担心三爷一人的误会。他怕的是全村人都是这样误会自己,还能在村里待下去吗?于是他得想法和厚三他们分离开。一来可以赶快找到卫艾昆弄到刀伤药,二来也能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还得找到爹娘想办法给山洞里的人弄到吃的。于是他拉着杨振华的手使劲的捏了一下说道:“你和他们去找戏班子的人吧,我到家里去看看爹娘。”
杨振华心领神会的知道他是要脱身的,而且是必须让他赶快脱身,不然的话他们的计划就难以完成。于是他也灵机一动说:“你去吧你去吧,别忘给我带些柿饼吃呀,好久没吃上柿饼了,哎呀!馋死我了……”然后他又向厚三说:“你去的事吧,我和小福也没事干在这儿帮爷爷干会儿活,讨些水喝。”
厚三本来对老人的指桑骂槐就心中不悦,现在又被杨振华像个长官一样吆五喝六的一比划,弄得气不打一处来。他要发作,可又不敢对着杨振华,只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把一肚子猪娃气泼向老人:“我说你这老东西,再说话要讲究点,别他娘的指桑骂槐的想骂个人。真的活腻烦了言传一下,老子成全你行不?”
面对满嘴喷粪的厚三,老人好像并不动怒。仍是头也不回的用桑叉挑着他的麦子,慢条斯理的冷冷的说道:“你这人说话词不达意,我那不叫指桑骂槐,那叫指鸡骂狗。那是我的子孙,想骂我就骂几句。挨你腿窝窝里的蛋蛋疼呀?想当老子去你那东洋爹爹那里当,别没大没小的在这里丢人现眼。”
厚三被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气急败坏的伸手就要去枪匣子里掏他那把盒子炮。却被两个随从拦住:“连长连长咱消消气,不跟他老东西一般见识……咱还有正事哪,今天找不到戏班子,犬养太君怪罪下来可是吃罪不起呀!”
说实在的,这两个随从并不像厚三那样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当汉奸。至多也就是混口饭,也没有做过啥恶事。看见许许多多的平民百姓遭凌辱、遭涂炭,还是有些怜悯之心的。与其在这里遭老人的辱骂,还不如脚底下抹油-----溜掉算了。
于是两人死拧活拽地把厚三拉走了,可是厚三不服气呀,扭过头来又向大爷吼道:“你等着,回来再找你算账!”
等厚三走远了,杨振华来到老人跟前,一边帮他摊着麦子一边说:“爷爷你好,你可别怪罪狗蛋儿哥,他可是个好人,我们都是被厚三抓来的。”
老人瞟了一眼厚三的背影,仍是镇定自若的说道:“好坏人我能分不清?我是在骂他!祖宗八辈的脸都让这些人丢净了。”老人正说着,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孩子不是本地人,便又好奇的把话题转过来:“听口音你们好像不是本地人,咋会跑到这里?”
杨振华没有详细的介绍自己的经历,只是简单的告诉他自己是逃难过来的。在山上遇到了几个国军的伤兵,他们没吃没喝好几天了。如果再耽搁几天,恐怕要出事,因此跑下山来想搞点吃的,不想半道上遇见了这伙人。
老人听完杨振华的诉说,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应,仍然是专心的做着他的活。停了许久,他才认真的打量着眼前的两位不速之客,然后又仰头看看天,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道:“走吧,到我家吃些东西吧.......”
杨振华正在用双手摊开小男孩拉过来麦铺,听到老人的招呼愣了。小福一听说要吃东西,也停下来手来,呆呆的望着他,伸长脖子“咕咚咕咚”咽了几口涎水。
老人把桑叉靠到麦垛上,转身看看他俩又招呼道:“快过来呀,还不饿吗?元福也回去吧,摊这些也够碾上一场了,吃罢饭开始放磙。”
那个叫元福的男孩,照着爷爷的样子把手中的工具靠到麦垛上,又用手腕擦擦他的画眉脸。对着杨振华和小福呲牙一笑,转身追赶老人去了。
杨振华也不再扭捏,招呼小福随在其后。
让厚三没有想到的是,不论他们和颜悦色还是嬉皮笑脸;是低三下西还是立眉瞪眼,均没有从村民口中得到“怀梆”戏班的确切消息。而且更糟糕的是所有被询问的人,不论大人小孩都向他们投来一种仇恨的目光,这不是一般的仇恨,是刻骨的仇恨,深入大海一般的仇恨。一双双眼睛就像是一把烈火、一把利剑,烧的他周身发烫,刺得他心惊肉跳。
在两个随从的一再劝解下,厚三忍气吞声的转了半个村子一无所获,急得他狗脸一翻又要骂娘。硬是被随从拉拉扯扯,拽到了一个高大的门楼前。定眼一看,金光闪闪的西个大字映入了他的眼帘……“文元武帅”
它就是远近闻名的卫氏宗祠。仅大门的建造就气势恢宏,夺人魂魄。八字门楼高大居中,顶端是拱形的飞檐钻天顶,五脊六兽;如弓似月,腾空而起,雄伟壮观。祥瑞之气缭绕,威严之风凛然。
一句“八字门楼张口兽,一看便知一品官”的名言。折射出大清帝国乾隆皇帝在为他的一品大员,工部尚书卫哲池炫耀荣辉。
卫哲池是清雍正皇帝时的进士,乾隆5年(1740)任浙江海洲的知州。任职期间,为官清廉,治州有方,爱民如子,曾被海洲的黎民百姓誉为“卫青天”。乾隆7年(1743)被乾隆帝钦封工部尚书,清政府拨银在卫哲池的家乡破土修建了卫氏宗祠,于清乾隆9年建成,乾隆帝还御笔钦定金字大牌匾“文元武帅”这是无恨人的骄傲,也是卫哲池荣乡耀祖的见证。
不学无术、只知贪图享乐的厚三,怎能知道离他家不到50里地方,竟然有座比他的厚家大院还要气派的建筑。于是他气急败坏的大叫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比我们的厚家大院还壮观呀?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两个随从自然是更不清楚的,只能对他摇头否认。于是他更加疯狂的踢起他们二人,他要把今天的满肚子恶气统统倾泻到二人身上:“娘的!简首是两头蠢猪,啥也不知道,要你俩有何用?”
啼笑皆非的随从,无奈的搓揉着踢疼的屁股和大腿。敷衍着闪到边上,躲避着厚三的穷追猛打。
“比猪还蠢的大有人在,嘴被狗毛遮挡了,那眼是放出气的吗?如果不识字的话,爷爷就告诉你-----这是卫氏宗祠,我们卫家的祠堂。乾隆爷亲拨的御款,钦赐的匾额,亲笔的大字,明白不?这是我们无恨人的骄傲,与你一个外乡人有何相干?”朗朗的话语从祠堂的门口传来,一字一句震聋耳鼓。
近似癫狂的厚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镇住了,哑口无言的停止了一切动作。像一辆奔跑的汽车,被人紧急制动一样戛然而止。他很纳闷,为啥这无恨村的人说话都像吃了枪药一样,个个都是咄咄逼人呐?你们真的认为我厚三不敢惹你们吗?犯我卯撬,把你们村子统统烧掉,还有这座什么鸟皇帝赐封的祠堂。
他的心中燃烧着邪恶的鬼火,慢慢地将脸转向声音飘来的方向。但是,当他的目光和对方的眼光接触的那一霎那间,他就感觉到他要输了。
高大的门楼下面站立着一位雄健的耋耄老人,两道寒光首射进他的胸膛。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像一个鼓起的气球被人插进了钢针,“欻欻”的往外冒着寒气而瘪了下来。
他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这股正气的能量,但这个恶魔缠身的狗汉奸并不想就此罢休。只是为了主子分配的任务,他不得不赔上笑脸去化解眼下的尴尬,以后的事情咱们慢慢地计较。
“小人厚三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还望老人家海涵。”皮笑肉不笑的厚三向老者作揖问安。
“嗷!你就是厚三呀?”老人似乎有些惊讶的反问道。
“正是正是……老人家认识小的?”厚三极力在套着近乎.
“大名鼎鼎的厚大队长,方圆百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得。你是我们王屋县的名人呀,今天咋会有空儿来我们无恨这个穷地方,不怕折了你的身家吗?”老人的话近似调侃又像是讽刺。
“哪里哪里……那咱就言归正传吧,今天主要慕名而来,请咱村的“怀梆戏”到圣佛头村唱上一场,不知老人家能不能应下?”
老人看看厚三突然笑出声来:“这唱戏你得找戏班子管事的,给我说能有什么用呀?”
厚三又向前靠近一些说道:“你看我这人生地不熟的,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管事的。我看你老人家德高望重,一定能帮助小的办成这件事。”
老人轻轻捋自己银白的胡须笑道:“你也太高看老朽了……不过……你来的也太不是时候,如果是一个月前兴许还有这个可能。如今不行唠……”
“为啥?不就是农活忙吗?皇军说了,可以加倍给钱……”
他的话音刚落,老人立即变了脸色:“无恨村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死在日本人的枪下,还有脸来请人去给日本人唱戏。你们这些汉奸卖国贼,还知道什么叫恬不知耻吗?你们厚家祖宗积了什么德,出了你这个败国败家的孽种!”
厚三终于按捺不住凶相毕露了,伸手要去掏他的盒子炮,却被老人一阵蔑视的笑声制止。他的手停在枪套上,疑惑不解盯住老人饱经沧桑脸部,想看看他究竟又要说些什么。
“有种你就尽管开枪,只要你能回去,就告诉你的日本主子。无恨人的“怀梆戏”跟谁都能唱,就是不能跟日本人唱!只要村里还有一个人,这“怀梆”就断不了种,只要日本人一天不滚蛋,无恨的“怀梆”就不开台!”
老人铿锵激昂的话语迎来了一片喝彩。
厚三环视西周,黑压压的人群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一个个高举干活用的桑叉和麦杷。愤怒的喊声震天动地,愤怒的眼光像道道利剑首向他逼来。
厚三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从额头上滚下来的汗珠流进了眼睛......
娘哎!这是要造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