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割开医疗观察室窗棂上凝结的寒霜。顾琛的眼皮被这微弱的光线刺穿,猛地从药物和疲惫交织的混沌中惊醒。意识仿佛刚从深海的泥沼里挣扎上岸,带着令人窒息的黏稠感,浑身肌肉僵硬酸痛,额头深处像有一根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搅动。第七次回档带来的灵魂撕裂痛楚,如同跗骨之蛆,非但没有随着新的一天缓解,反而在强行消耗后的虚弱里变本加厉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但他没有丝毫迟疑。牙齿深深陷进因缺水而干裂的下唇,强迫撕裂的痛感驱散眩晕,双手死死撑住冰冷坚硬的床沿,身体如同生锈的机器般,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颤抖中强行坐起!每一处关节都在哀鸣,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意识深处那巨大的空洞。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衣。
勤杂工!
灰蓝色毛巾!
黑色缝线标记!
那个总是佝偻着背、如同影子般消失在食堂与水塔角落之间的……不起眼的身影!
这个名字,连同昨夜那刻入骨髓的阴影对话——“园丁”、“蚯蚓”蛰伏的指令——如同注入神经的强效兴奋剂,让他在极致的虚弱中硬生生点燃了一把近乎疯狂的火焰!不能再被动防御!不能再被戴笠和陈秋白卷入致命的审讯漩涡!他要把战场转移到敌人最意想不到的角落!亲手揪出那条为“千夜”传递致命命令的幽灵!
“报告!”顾琛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猛地穿透了病房的寂静,带着一种虚脱中强行凝聚的决绝,“我要见戴主任!关于……关于刺杀的重要情况!”
门口守卫的警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嘶喊惊动,其中一个皱着眉头探头进来:“吵什么?戴主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我知道新的线索!”顾琛眼神死死盯住他,瞳孔深处燃烧着幽暗的光,“关于……水塔!还有钟楼!我看到过可疑的人!很重要!必须立刻报告戴主任!”他抛出水塔和钟楼这两个敏感点,如同毒饵。
警卫脸色变幻不定。眼前这个学员太邪门,搅动的事情太大。最终,他挥了下手:“等着!我去请示王队长!”
片刻之后,王平那张如同刀劈斧凿般冷硬的脸出现在门口,帽檐下的眼神锐利而充满审视:“顾琛?你能下床了?什么线索?”他对这个屡次在死亡边缘徘徊、又能抛出致命信息的学员充满了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王队长!”顾琛挣扎着想下床,一个踉跄,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被他强行扶住床沿才稳住。他将那份精心伪装的虚弱和急切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我在医疗所缓过来些了,脑子里好像清透了一些……昨天被关禁闭前,我……我好像在水塔附近看见过一个人影!动作很快!鬼鬼祟祟的……我当时以为是眼花了,没在意……可现在越想越不对!还有钟楼那次……好像也是同一个人!”
他刻意将“时间点”模糊到“被关禁闭前”,巧妙地避开了炮击事件后才被转移的钢铁禁闭室那段时间线。“鬼鬼祟祟”的描述,更是引而不发,勾住王平敏感的神经。
王平的目光如同一柄冰锥,在顾琛苍白的脸上反复刮擦,试图寻找谎言的裂痕。最终,他开口,声音平板:“什么模样?”
“天快黑了,没看清脸……”顾琛痛苦地皱着眉,仿佛在费力回忆,“穿着像是后勤的……旧衣服……个子不高……好像……好像总低着头走路!”他巧妙地给出了勤杂工最显著的外表特征——低调,不起眼。
水塔!钟楼!刺杀的关键节点!鬼祟的后勤人员!
王平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这些点戳中了军统当前侦查的重心!任何与此相关的线索都值得重视!更何况是这邪门小子拼死提供的!
“给他套外衣!”王平突然对身后警卫下令,语气不容置疑,随即鹰隼般的目光重新钉在顾琛脸上,带着强烈的胁迫意味:“你能走路吗?带你指认!敢耍花样……”他没说完,但腰间枪套被指节轻叩的声音清晰入耳。
“能……我能!”顾琛强撑着点头,脸上挤出混杂着痛苦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指认现场”的机会!一个能在众目睽睽下合理接近后勤区,同时制造混乱,把所有人的目光暂时引开的契机!
警卫扔给他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顾琛佝偻着背,动作迟缓僵硬地将其套在身上,像是一个重伤未愈强行支撑的病号,在两名警卫一左一右的“搀扶”(更确切的说是押解)下,离开了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观察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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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校后勤区的喧嚣裹挟着机油、烂菜叶和牲口棚的混杂气味扑面而来。顾琛被“搀扶”着站在水塔基座旁边的土路上,目光似乎艰难地扫过忙碌的场地:推着板车的杂工、吆喝搬运木箱的士兵、角落里正焚烧废弃杂物的铁桶(一缕黑烟挣扎着升起)、远处堆放训练木马的仓库……
“是哪个角落?指出来!”王平站在他身侧,声音低沉而锐利,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枪柄上。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卫散在周围,无形中封锁了几个方向,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顾琛目光所及的每一个人。他们收到了命令,任何顾琛目光停留过久或动作可疑的人,都将被控制!
顾琛的呼吸放得极轻,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穿透喧嚣的尘埃,精准地扫视着每一个穿着后勤旧军服的身影。他伪装着皱眉搜寻的样子,左手裹在宽大的军大衣袖子里,暗中紧握着一小块从医疗所垃圾桶里摸来的湿冷煤渣。
目标……必须找到那个目标!
心念电转,他猛地抬手指向那个正在燃烧着废弃垃圾的铁桶方向!动作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有些颤抖:“那里!就是那里!昨天傍晚!好像……好像有人影在那附近……一闪就躲到后面去了!” 那里有几个杂工正将破损的木箱丢入火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警卫的枪口微抬,指向那几个被火光照亮、有些错愕茫然的杂工!
“过去看看!”王平厉喝一声,眼神一凛!
就在这注意力被集体导向火桶方向的瞬间——不到半秒的罅隙!
顾琛左手在宽松的军大衣袖筒掩护下,如同毒蛇吐信般闪电般向斜后侧一抖!
那颗被他指体温捂得温热粘腻的湿煤渣,带着令人作呕的馊腐气,精准地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弧线,狠狠砸在了他身后几步开外、那个刚从食堂后门走出、腋下夹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灰色旧毛巾的——勤杂工,脸上!
啪嗒!
湿冷滑腻的异物结结实实拍在了勤杂工布满皱纹和油腻汗渍的额头正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一秒。
这突如其来的侮辱和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击溃了这张平日里永远麻木、低垂着头的面具!
勤杂工的眼睛——那双顾琛在无数次死亡回溯中从未看清、此刻在惊愕和本能的暴怒中下意识抬起的眼睛——骤然瞪圆!
浑浊却带着一种极度阴鸷的精光瞬间迸射而出!如同沉睡的毒蝎被瞬间惊醒、扬起尾刺!
这目光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和被冒犯的狂暴杀意!极其短暂,如同寒夜里炸开的一道无声闪电!足以让顾琛确认——这不是一个普通杂工的眼神!
更致命的是!在那惊怒眼神闪现的同一刹那!
勤杂工夹在腋下的灰色毛巾,因惊怒导致的肌肉绷紧而微微松脱了一角!露出了内侧靠近边角处,一个用极细黑色丝线缝制的、类似于三角形嵌套着半只眼睛形状的诡异标记!
轰!
顾琛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炸开!视觉记忆的碎片瞬间被这标记点燃:水塔阴湿角落残留的擦痕布纹末端模糊轮廓、食堂后门刮擦地面的毛巾破旧丝线线头、乃至勤务兵尸体袖口残留的磨损布料纤维…所有杂乱线索指向的同频共振,瞬间被眼前这清晰的诡异标记点爆!
就是他!传讯者!幽灵!
这眼神和标记只出现了不到一秒!
勤杂工己经猛地低下头!身体像受惊的老鼠般狠狠一缩!那张脸瞬间又恢复成卑微、麻木、夹杂着错愕茫然的神情,一只手慌乱地去擦额头上那肮脏的煤渣,另一只手死死将毛巾捂回怀里!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像是在抗议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警卫们还聚焦在火桶方向,王平警惕地扫了一眼顾琛,又狐疑地看了看那几个被指着的无辜杂工和旁边乱擦额头的勤杂工,显然没注意到那转瞬即逝的惊鸿一瞥和毛巾下隐藏的致命标记。
“看清楚了吗!是哪个?!”王平厉声问顾琛,显然对被惊动的目标们不满。
“我……我……”顾琛立刻表现出更大的“茫然”和“不确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好像……好像是看错了……火光晃眼……我头好晕……”他捂住额头,身体晃了晃,把戏演到底。
王平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和怀疑,狠狠瞪了顾琛一眼:“废物!带他回去!”
顾琛没有反抗,任由警卫重新抓住他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往回走。他脸上挂着“歉意”和“晕眩”的混合表情,仿佛真的搞错了状况。然而,当他被拽着转身、远离后勤区的那一瞬间——
就在擦肩而过的某个凌乱堆放破旧木箱和废弃轮胎的阴暗角落,他垂落的目光如同一把精准的钩子,毫不起眼地钩住了某个物体:
一个瘪了一半、沾满泥土的旧搪瓷水杯!
极其普通,普通到几乎融入垃圾堆的背景色。
但这个杯子斜斜卡在一个轮胎内侧凹陷处的位置!杯口边缘沾着几点早己干涸、呈深褐色、几乎与锈渍难以分辨的斑点!
是血迹!
并且!
水杯旁边半掩在泥污下的一块破碎的青灰色瓦片边沿,残留着几道极其新鲜、与灰尘附着状况完全不同的划痕!
划痕的方向笔首锐利,从轮胎的方向斜切出去,指向……后勤区深处一个挂着“杂物暂存,非请勿入”牌子的低矮旧砖房!
那几乎被遗忘的、堆放淘汰训练器材的废弃工具屋!
心脏如同被无形的铁爪攥紧!所有的线索碎片如同拼图的最后几块,在那沾血的水杯和瓦片上的划痕引导下,发出冰冷的嗡鸣!勤杂工惊鸿一现的诡异眼神……毛巾上的标记……指向工具屋的线索……难道致命的讯息枢纽就藏在那里?杀手最后布置的底牌,或“千夜”在军校残留的神经末梢?甚至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这一次,他不再是猎物!
他要在夜幕降临前,潜入那黑暗的中心!
被警卫押回临时看管区域的铁门前,顾琛的目光再次如同最忠诚的猎犬般,投向远方暮色渐沉下的水塔轮廓和它下方食堂后门的模糊阴影,那个佝偻身影早己消失不见,融入混沌的人群。
冰冷的决心,如同水塔基座下那块巨大的混凝土石条,沉入地心深处。
时间……必须抢在“园丁”再次点燃引线、蛰伏的“蚯蚓”蠕动之前!
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短暂的“休息时间”即将开始。顾琛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闭上眼睛,任由看守的皮靴声在门外规律地踱步。大脑却在绝对的寂静中,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推演——关于夜色、关于那间废弃的工具屋、关于那个带着诡异标记的灰蓝毛巾、关于一个早己在死亡轮回中被他牢牢锁定的幽灵的所有行动轨迹。
黑暗即将成为他的猎场。
那个幽灵的名字,注定被攥入他的掌心,在黎明到来前——撕扯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