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像被塞进了烂棉絮的坛子,又沉又闷。霉味、煤灰味、还有隔壁几天来闷着捂出来、越来越浓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发馊酱汁混合了捂烂的血块子的气味——糊住了每个毛孔。顶楼耗子啃食隔板的悉索声格外清晰,在死寂中搅动粘稠的空气。
田茂才那扇门后,那阵撕裂破布的狂吼和女人尖厉到破音的哭嚎仿佛还凝滞在门缝里,余波无声地蔓延、沉坠,压得人胸口发闷。楼道里剥落的墙皮下鼓着水泡,水滴无声地聚大,然后悄无声息地“哒”一声砸进墙角锈蚀的铁皮桶,水面微微晃动,漾开圈圈微弱的涟漪,很快又重归浑浊平静,倒映不出屋顶那盏要死不断气的灯泡。
阿香还靠着那冰凉的墙站着,像是还没从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关门巨响中缓过劲。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袄紧贴着背后湿冷的石灰墙,肩膀绷得有些紧,残留着一丝被撞击声惊起的僵硬感。但那张脸抬着,对着门口的方向,方才强行装出来的惊恐全然褪尽,只余下一种磨掉了伪饰后的、如同淬火精钢的冷硬平静。炉膛深处的死灰还残留着一点半明不灭的余烬红光,映在她半边脸颊上,跳跃着,衬得另外半张脸愈发地陷在阴影里,轮廓锋利。
我走到她身边几步远停住。不需要低头确认——腰杆挺首得不可思议,像一杆重新捋首的标枪。支撑感不是来自刻意的控制,而是源自骨骼深处被彻底解放后的、浑厚而悠长的自然力。过去那如附骨之蛆般的沉闷刺痛和冰冷僵滞,如同从未存在过。每次呼吸带动胸腔轻微的起伏,从前必定会牵动后腰那块死肉的沉重拖拽感,此刻荡然无存,只有肌肉群平滑协调的延展与收缩,如同大河解冻后最初几里水流的轻快。这份“轻快”沉甸甸的,带着丰沛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甚至在这混杂着隔壁浓重血腥气的污浊空气里,感官也变得格外清晰锐利。我能分辨出墙角铁桶里那汪死水中悄然滋生的腐败发酵气息,一丝丝几乎不可闻的、极其细微却又异常醒目的铁锈与某种……更粘稠的甜腥,正从那紧闭的门板后面,如同活物般不断分泌、渗出、蔓延。
阿香的目光终于从那扇紧闭的、流淌着死寂的门板上挪开,扫过我。那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炉膛里的残光,也映不出任何情感。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我的腰间。那里,一条半旧的帆布腰带系着我同样浆洗发白的棉布裤子,裤腰松松垮垮地挂在髋骨上,有些拖沓不合身。
“冯三槐,”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喉咙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现实碾压后的平淡疲倦,“裤子……要掉下来了。”那语调平首,没有任何情绪的波纹,仅仅是个陈述句。
昏暗中,她忽然动了。不是刚才那种刻意做出来的惊惶闪躲,而是一种沉默的、如同暗流涌动般的自然靠近。她迈出一步,身体倾过来,微凉的气息拂过我的下颌,带着一丝淡淡的汗味和无法忽略的、渗入衣物纤维的炉灰煤屑气味。
一只手抬起。那只刚才对着田茂才虚空轻弹、沾染着油亮黑灰的手指。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我的腰带扣上。冰凉的指尖,带着薄茧和微量的、略显粗糙的煤灰颗粒触感,精准地搭在了金属带扣的冰凉边缘。
指尖灵活地一勾、一挑,带扣“咔哒”一声轻响。她的手顺势滑到腰带后端,将那段松垮、打滑的帆布收紧。收紧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力道适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仿佛她早己重复过千百遍,只为调整一件工具的佩戴位置。那冷硬的指尖在我的小腹前短暂停留了一下,布料瞬间被绷紧,腰腹的线条被勾勒出来,带来一种被束缚又奇异地被固定住的奇特感受。指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隔着薄薄的棉布,若有似无地、带着审视般在我腰腹侧面结实绷紧的肌肉线条上停留了一瞬,触感清晰、有力,微微向下施加了一点点压力,像是在测试某种新物的柔韧度。
然后,才利落地抽手回去。
“结实了?”她的目光终于从皮带扣上移开,抬了起来,对上我的视线。炉火余烬那点点暗红的微光在她漆黑的瞳孔边缘跳跃,映不出表情,只有一片凝固的深潭。那声音压得更低,像石头沉入深水,“那点死肉,看来……是彻底烂掉了?”尾音带着点若有似无的、冰冷的探究意味。不是关心,更像评估一件武器去除了多余锈迹后的精度提升。
就在这时!
隔壁田茂才那扇紧闭的门后,如同被投入了新的燃料,猛地又爆开更剧烈一层的声音!
“呜呜——啊——!!”田茂才的嘶吼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掺进一种令人牙酸的、极度痛苦和恐惧扭曲在一起的尖锐破音!
紧接着是极其沉闷、极其令人心头一紧的“咚!咚!咚!”——那绝不是砸桌摔凳,而像是……沉重的头颅或者身体,一次又一次被蛮力狠狠撞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墙面上的闷响!每一次撞击都隔着墙壁传来沉闷的震动!
“姓田的!你疯了!!!你给我滚!放开!放开我的手——!”那个被叫做“陈姐”的女人,哭喊尖叫声里裹挟着从未有过的、彻底撕破脸的惊骇和绝望!
“噗通!”沉重闷响!似乎是一个人体瘫倒在了硬地上的声音!
“嗬……嗬嗬……嗬……”一种被扼住咽喉般的、不似人声的粗重喘息和含混哀嚎艰难地挤出……
隔着厚厚的门板,隔壁混乱的声音被扭曲放大,像一台濒临报废的老旧收音机在最大音量下发出所有频段崩溃的噪音:肉体撞击墙壁的沉闷震动、金属器皿滚落地的铿锵、玻璃碎裂的炸音、女人的尖叫哭泣与男人非人的喘息呜咽……每一种声音都浸透了极致的恐惧、暴怒和血腥气,在这本就低矮压抑的空间里猛烈冲撞、回荡!
声音撞在布满霉斑和渗水瘢痕的墙壁上,撞在我们两人沉默相对的间隙里。那扇紧闭的门剧烈震动了一下,墙皮簌簌剥落。
这股巨大的、混乱的声浪猛地拍击过来!连带着那股隔墙传来的浓稠到令人窒息的、血与腐肉混杂的腥甜气浪!
在那巨大噪音和污浊气味的双重冲击下,阿香原本平静无波的脸,却极其突兀地、在炉火余烬那一点点摇曳红光的映照下,唇角轻轻向上扯了一下!
不是笑!那弧度轻微、迅速、冰冷得像刀尖在皮革上划开的一道裂口!转瞬即逝!
下一秒,她的身体似乎被门板突然的震动吓了一跳!肩膀细微地往后一缩!脸上的线条瞬间重新被一层刻意的惊惶笼罩覆盖!但那双眼睛深处,那点冰冷的、因方才那道裂痕般的牵动而流露出的奇异光点,却凝滞着,死死钉在那扇不断传来撞击震动、如同地狱入口的门板上!
几乎是同时!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啊——!”
楼道另一头猛地爆开胖大姐吴姐那极具穿透力、丝毫不逊色于隔壁混乱的响亮嗓门!
“听见没?老田家这又撞邪抽风啦?!他奶奶个腿儿的!天天闹天天闹!作死呦!老黄头!!” 吴姐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市井妇人特有的、混杂着看热闹兴奋和故作惊骇谴责的夸张劲头,“还不快点!搭把手!怕是得请保卫科喽!砸得山响,别是动了刀见了红吧?!吓死个人嘞!”
伴随着她那响亮到几乎盖过隔壁一切嘈杂的大嗓门,是隔壁胖大姐家那扇门被狠狠摔开的“哐当”声,以及更加沉闷、更加拖沓的、“老黄头”被推搡催促着慌忙跑出来的脚步声!
“你小……小点声……小点声……” 一个男人唯唯诺诺、小声劝阻的声音,是老黄头,吴姐那个木讷寡言、总被她呼来喝去的男人。
“小什么声?!小什么声?!你没听见?耳朵塞驴毛啦?!”吴姐的声音更加拔高,几乎是吼着在楼道里炸开,“再小的声隔壁那门也得让那个疯婆子挠出洞来!作孽啊!!老田家的!!姓陈的!!嚎够了没?消停点!!省省力气留着明天去厂部哭坟吧!吵得人脑瓜子嗡嗡的!老黄头!你他娘的杵着当门神哪?!赶紧跑两步啊!”
脚步声凌乱地朝着田茂才家奔去。
混乱陡然升级!隔壁的挣扎、喘息、撞击;楼道里吴姐的尖利叫骂和老黄头唯唯诺诺的应和;破门声、砸门声……这团沸腾的声浪像巨掌,猛地攥紧这栋污浊不堪的筒子楼!
在这声浪沸腾、气味粘稠的瞬间!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阿香因门外动静猛地惊颤、身体微微后撤的那个极其短暂的停顿里——身体仿佛顺应着那份新生的、属于“冯三槐”这个身份该有的、带着点土气丈夫式的“反应”——顺势朝她的方向极其自然且幅度微小地倾了一下身。
手臂抬起,穿过两人之间那狭窄空隙里翻滚粘稠的、混杂了血腥气的烟尘与声波碎片。并没有真的用力搂抱或束缚,更像是一个……虚浮的半围拢姿态,是男人在这种嘈杂混乱中对身边“受惊吓”女人本能做出的、带着粗笨保护意味的肢体动作。
但那只手臂穿过时,前臂内侧温热的皮肤轮廓,还是若有似无地擦过了她小臂外侧靠近肘弯处的一小块布料。那冰凉光滑的碎花棉布面料之下,是骨骼坚硬的线条和微微绷紧的肌肉纹理,如同擦拭过一块沉在深水下的陨铁。
动作极其短暂。更像一种姿态。在身后吴姐高亢尖锐的叫骂声背景音浪里,我低沉含糊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耳廓上方的碎发滑过去,压在那片巨大的混乱之下:“芸娘,怕……别怕。”声音里努力挤出点“丈夫”该有的笨拙安抚。粗糙的呼吸拂动了她鬓边几根散落的发丝。
她的身体在那手臂虚围拢过来的瞬间再次绷紧了一下!像被什么不可见的电流刺穿!肩膀极其僵硬。随即又猛地放松下来——那是“周芸娘”在这种当口该有的、被人护住后的短暂心安和随即而来的羞涩紧张。
她几乎没抬头看我。整个身体依旧微微扭着朝向那扇震荡的门板方向。但在手臂围拢与声音同时触及的刹那,她的头迅速地、无声地朝着我的颈侧方向点了一下!动作幅度非常小,快到看不清。鬓角的碎发扫过,留下一点冰冷又极其轻微的麻痒感。
那一低头,像顺从,更像一个急促而无声的回答。
我手臂的力道也几乎是同时卸去、收回。姿态恢复成并肩站立。空气里刚才那一刻瞬间交汇的温度、布料的摩擦和气息的短暂交融,似乎都被楼道那声更猛烈的、“哐当”一声砸在田家大门上的撞击声和吴姐破口大骂的嗓门彻底掩盖!
只有她自己那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点头动作,和她鬓角发丝扫过我脖颈皮肤残留的那一点微凉异样感,像烧红铁钉留下的微小印记,穿透了眼前这片爆炸性的巨大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