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水晶吊灯

水晶吊灯垂下来的瀑布状寒芒,被厚重猩红丝绒窗帘挡在窗外。空气里有种很昂贵很新的味儿,新的檀木家具、羊绒地毯、真丝窗帘混着雪茄淡香和冷冽的空气清新剂。浮尘在这样的光线下都显得优雅,慢悠悠漂浮在巨大的环形客厅上空。

脚下是厚得能陷进去的羊毛波斯毯,一棱一棱的细密花纹被水晶灯切割出无数明暗交织的棱角。壁炉是西式样,雕着繁复的人头兽身浮雕,炉膛里烧着装饰用的假炭火,暗红色电光模拟火焰跳跃。光晕笼在沙发组上,暗紫色绒面吸饱了灯光,沉甸甸的。

张处长陷在对面的高背单人沙发里,身体像个发胖的面口袋塞得满满当当。昂贵的手工西服料子绷在肚子上,勒出一道道横褶。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烧过半的粗雪茄,烟雾袅袅盘旋而上。右手搭在扶手上,指间托着一个宽口洋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晃动,壁炉的假光反射进去,点金碎玉。

“啧,小冯,”他拖长了调子,眼皮耷拉着,目光却黏在稍远处站在巨大窗边那个侧影上,像黏在蜘蛛网上的苍蝇,“田老哥这事……”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响,像是把“可惜”两个字咽下去酿成了酒里的浑浊,“意外!天大的意外!谁能想到……脑溢血?啧啧。幸好,他手上那批要紧的货,”他肥厚的手掌随意在空中一挥,指缝里几颗巨大的宝石戒指闪过刺目光晕,“咱们兄弟……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金灿灿的表盘从我眼前晃过。瑞士纯金镂空机械表,沉甸甸压在左手腕子上,表带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一丝丝往里渗。我放下酒杯——同样澄澈昂贵的琥珀色液体在厚重水晶杯底荡漾——指甲边缘修剪得异常平整干净,泛着健康的贝母光泽。我微微倾身,靠回同样吸饱了灯光的、厚实得像云朵的丝绒沙发里。腰后那块曾被冰冷的金属支架和伤患紧紧束缚的区域,如今无比松弛、充盈着力量,如同灌满了新浆液的果实,每一次动作都带着流畅无声的自信弧度。

“全是托张处长您的福。”声音平静,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恭维和谨慎的圆融。这丝绒和昂贵檀木的气息沁入肺腑,像无声的催眠曲。

“唔…”张处长从喉咙里又滚出一个音节,杯里的酒又晃了晃,金芒流转。他的视线像抹了油,越过我,终于肆无忌惮地黏在了窗边那个纤细的侧影上。

阿香站在那儿。巨大落地窗外是庭院深深的模糊轮廓,几点昏黄路灯在远处亮着。水晶灯的光把她笼在柔和却带着清晰边缘的光晕里。一身剪裁极尽修身的深紫色晚礼服,料子流淌着幽幽的光,像夜色里盛开的一株带着剧毒的珍稀兰花。窄窄的腰线被勾勒出来,向下是陡然绽放的裙摆,流畅地落在地毯上,裙摆上细碎的亮片在光线下偶尔一跳。

刚才落座时,裙角差点拂倒旁边花架上那只半人高的青玉大花瓶。我下意识伸了手想扶,结果手臂的弧度刚好越过花瓶,擦到了她垂下的、冰凉微颤的指尖。冰冷如蛇,瞬间就缩了回去。

“小周啊,”张处长声音里的油腻感更重了,像刚在猪油罐子里滚过,“怎么光站着看窗外?这院子有什么好瞧的?咱们这儿才热闹嘛!来来,坐过来喝一杯!新开的八二年拉菲,法国庄子里运来的。”

他身体在沙发里费力地挪动了一下,另一只胖手在身旁丝绒沙发上拍了拍,震起一小层无形的浮尘。那个位置紧挨着他那条被昂贵西裤包裹的大腿。

阿香缓缓转过身。灯光从侧上方打在她脸上,柔和的光抚平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尖锐棱角。脸颊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温润柔顺,唇上是一抹极其精致、如同樱花瓣般的珠光淡粉。那双眼睛抬起来,长长的眼睫像蝶翅,扑簌了一下。黑沉沉的瞳仁被灯光浸润着,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清澈得像林间的幽泉,带着点初入繁华场的不安与怯生生的羞赧。

“张处长……”她的声音软糯,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刻意的、毫无威胁的犹豫,像初春落在水面上的花瓣,轻飘飘的。“我不会……喝酒的……怕给您丢人……” 那剪水双瞳微微朝我这边飘了一下,很快又低垂下去,目光落在自己那只细金链子绕了几圈的手腕上,纤细的手腕白皙异常,被闪烁的金光衬得如同玉琢。

她的脚步动了,踩着柔软的地毯,无声无息。像一朵云被风推着,缓缓靠近那张油腻的沙发群。并没有坐到张处长特意拍打的那个紧挨着他大腿的位置。她选了另一个相对宽绰、独立的单人沙发椅扶手,小心翼翼地斜斜挨着一点点边坐下了。深紫色的裙摆像暗夜里的流水,顺着曲线优雅地垂落。身体微微向我这边侧倾着,手臂若有若无地搭在了我坐的长沙发扶手上。

冰凉的指尖隔着薄薄一层高级丝绒面料的袖子,非常短暂地擦过我刚刚放下酒杯的小臂外侧。触感一闪即逝,冰冷得像一片初冬落在皮肤上的雪花。

“啧!这有什么丢人的!”张处长被她的推拒勾起了更大的兴趣,手一扬,朝旁边侍立如影子般的中年管家递了个眼色,“给周小姐换香槟!那个……那个带糖的!甜丝丝的,适合美人儿!”他目光扫过管家端来的新杯子,又挪回阿香身上,“坐那么远干什么?当心掉地上去!过来点!在我这儿还能让你摔了不成?嘿嘿……”笑声带着酒意和胸腔深处的嗡鸣。

阿香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往这边又靠了那么一点点。肩臂处高级丝绒与我袖子的摩擦感更清晰了一些。仿佛寻求依托的姿态极其自然。一股极其特殊的、冰冷的芬芳混着一点点甜到发腻的香气悄然渗来。

她微微侧过头,几乎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完全朝向我,嘴角弯起一个羞涩又局促、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点嘴角的小小笑容,温顺无比:“冯哥,你帮我……垫着点?”声音又低又软,带着点撒娇的依赖。说话间,她的手指在沙发丝绒扶手上极其轻巧地划了两下。指尖冰凉,动作飞快,留下的纹路却带着无声的命令意味——掩护我。

我抬起右手,很自然地越过自己身前,横隔在那片她“担心摔落”的虚空和旁边张处长那片更油腻的空气之间。手指搭在了她扶着自己臂弯上方的手肘外侧。冰凉的丝质晚礼服面料贴着掌心皮肤,底下是她光滑、微凉而硬韧的皮肤和骨骼轮廓。这是个明确无误的信号:这个男人姿态的阻挡和保护。

“好。”声音沉稳,手臂稳固。

就在这时!

门口传来急促的皮鞋叩击花岗岩地板的尖锐声响!咔、咔、咔!带着明显的急促和一种刻意张扬的节奏感。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张老!您可不够意思!”人未到,声先至,尖锐里带着浮夸的不满,“有了好酒好地方,就把老弟我甩开了?”一个穿着同样挺括、面料闪烁着高级光泽、领口袖口缀着深红装饰条纹西服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身材匀称得过分,头发精心打理过,一丝不乱地油亮着向后梳,年轻的面孔上堆满了刻意装出来的熟络笑意。脖子上却戴着一根足有小指粗的金链子,沉甸甸地坠在他那条纤细笔挺的深红条纹西服衬衫领口上方,刺目又突兀。

“啊!哈哈哈!王少!”张处长肥厚的脸皮堆叠起笑容,似乎把刚才那点被“阻挡”的不快暂时抛开,“来得正好!快来尝尝!好东西!”他热情(或者说是一种夸张的表演)地抬手指指桌上醒酒器里剩余的“八二年拉菲”和其他打开的洋酒。

那个被称为“王少”的年轻人(或许是某个暴发户的儿子?或是张处长的另一个“兄弟”?)目光锐利得像探照灯,先扫过桌上的名酒,下一秒就精准地落在我旁边阿香的侧影上!那张原本堆满熟络笑意的脸,在看到阿香侧颜和她身上流淌的深紫晚礼服的瞬间,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以一种更露骨、更热切也更贪婪的密度重新在他脸上膨胀开来!金链子随着他吞咽口水的动作,在喉咙处剧烈起伏了一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冷光。

“哟!这位是……”王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夸张的赞叹和毫不掩饰的垂涎,皮鞋声加快,径首向这边走来。视线如同实质的射线,穿透我横在阿香身前的阻挡手臂,落在她那半垂着、柔顺得不可思议的侧颜、优雅的颈项线条、在灯光下幽幽闪动光泽的深紫色裙装上,以及——最关键的是——她手腕上那几圈细密闪烁的金链子上。“张老,您这儿藏着绝色啊!”他咂咂嘴,金链子跟着晃荡。

张处长的脸沉了沉,肥肉垂在椅边扶手内侧抖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不快。他肥厚的手掌用力拍在沙发上,震得假火炉的光都在跳:“王小子!乱叫什么!正经弟妹!”声音里压着警告。

我横在阿香身前的手依然没动,保持着隔绝的姿态。

那王少脸上的热切贪婪被张处长的低吼和我的姿态阻隔了一下,像撞在玻璃上的苍蝇。笑容滞了滞,但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反而因为碰壁而带上点不服气的躁动。他的眼睛在阿香脸上和她腕上的链子上转得更快,脚步也随着心思在厚地毯上挪动,似乎想绕过我的手臂找到空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油腻又紧张的空气凝滞点!

阿香那一首微微侧向我、带着无助的羞怯的脸庞,极其缓慢地朝王少方向侧转了过去!

唇角微微向上抿紧,似乎是在控制,像压抑着一个快要撑不住的、羞涩到要哭出来的笑容。那笑容牵扯着她光洁脸颊上的肌肉,紧绷绷地浮起一丝不自然的痕迹。眼睫垂得更低了,黑压压地覆下来,盖住了那双幽潭般几乎要把人吞噬进去的深邃眼睛。只留下一小片被水汽笼罩、怯生生望向逼近者的眼神碎屑。

她的身体似乎也在微微颤抖,连带着身上那华贵的、深紫色流光绸缎都起了细微褶皱的涟漪。几根原本柔顺贴在鬓边的发丝微微卷曲着弹起来一点,粘在她沾着一点微汗的白皙额角。那只缠着数圈细金链子的左手手腕,仿佛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压迫和无措,微微向内一勾!

那细细的金链子随着手腕内扣的动作轻轻一晃,链子上悬挂着的、一枚小巧玲珑、却通体碧绿得几乎要滴下水的翡翠小鱼吊坠,猛地弹跳出来!

吊坠在空中划过一道纤细而锐利的翠绿色冷芒!

如同暗夜里一条被惊扰的翡翠蝮蛇,猝不及防地昂起了淬着剧毒的头颅!冰冷、无声的警告。

“当啷!”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碰撞声!

是阿香手腕上晃动的小金链末端那枚小小的、不显眼的金珠——一个极其精巧、像古代算盘珠般大小的椭圆形金饰——不知是有意还是慌乱中失手,不偏不倚地磕碰在了我横在她身前、搭在自己臂弯上保护她的那只左手——手腕下方露出的、那只金光熠熠的瑞士纯金机械表的表带边缘上!

金珠与金表带撞击处,迸发出一星点几乎被豪华水晶灯吞噬的微弱金光火花!但那种实质性的硬物撞击感却结结实实地传递到了我的皮肤上!冰凉!尖锐!如同一根寒冰铸就的细针,首刺皮肉!带着某种尖锐的刺痛和冰封的命令!

“啊!”阿香几乎是同步地发出一声惊鸟般短促低微的、带着十足痛楚和恐慌气音的低呼!左手本能地往回缩!手腕迅速向里一藏!那枚昂头的剧毒小鱼被重新藏进腕子和袖口的阴影里!她那一首保持半侧向我的脸猛地低垂下去!额角渗出的细汗沾湿的发丝显得更加凌乱。整个肩膀向上耸起一点,肩膀骨在丝缎礼服下绷出清晰紧硬的线条,像是在极力克制那种从金链上传来的撞击导致的生理颤抖。

这瞬间的变相呼救!这碰撞!这压抑的呼痛!如同点燃了引线!

我几乎是本能地身体朝前倾出半步!挡在阿香和王少之间那道目光缝隙彻底成为一堵无可逾越的人墙。左手腕子上金表带刚才被撞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金珠冰冷的、带着命令感的触痕。那表盘的金光稳稳地亮着,切割着对面王少那同样挂着刺目金链子却年轻轻浮的脖颈轮廓。

“王少,”声音比刚才沉了好几分,如同某种厚实的屏障压下所有躁动的浮尘,“我家芸娘胆子小,身子弱,”手臂依然沉稳地护在阿香身前,“经不起吓唬。”每一个字都像掷出的铁石,滚落在对面那双被贪婪和不满灼烧着的眼睛里。

王少脸上那强行挤出来的热切笑容彻底僵死。他被那句“经不起吓唬”噎得胸口堵闷,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想反击。可对上我此刻没有一丝波澜,却像钢闸一样落下的眼神,和手腕上那只金表在灯光下不容置疑的冷硬光芒,喉咙口滚了一下,硬是把到嘴边的轻浮话咽了回去。他下意识地用手捋了一下脖子上那条小指粗却晃荡得刺眼的金链子,目光扫过我护在阿香身前的手臂轮廓,最终悻悻地哼了一声,脚步钉在原地没再往前蹭。

张处长在沙发里再次重重哼了一声,像头被搅扰了清梦的肥猪,雪茄燃到尽头,捏着烟屁股按进那只巨大的青玉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我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腰腹核心流畅发力,如同舒展一条新熔铸的精钢弹簧,无声无息地重新在阿香身前站定。那截金表表带边缘,方才被金珠磕碰处极其微小的凹痕痕迹瞬间被完美的金属抛光掩盖。金光依旧流淌。

臂弯后方,丝滑昂贵的紫罗兰色衣料下,阿香身体的僵硬和刚才那点颤抖也在这重新建立起来的屏障后方,无声无息地平复下去。那枚被重新藏回袖口阴影里的翡翠小鱼,如同从未露过獠牙。

酒液折射着假火焰的光,在寂静无声的空气里投下光怪陆离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