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市声

筒子楼的清晨是被粗暴搅醒的。

楼下公用盥洗池的哗啦水声、搪瓷盆磕碰水泥沿的脆响、孩子尖利的哭闹、锅铲刮锅底的刺耳噪音、早起上班男人的咳嗽和擤鼻涕的噗嗤声……如同无数根粗糙的麻绳,拧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鞭子,狠狠抽打着每一扇糊着旧报纸的房门。薄薄的墙壁传导着共振,连桌子都在嗡嗡低鸣。

环境压力:高强度暴露。人员密集。信息流驳杂。

我和阿香挤在门后的狭小空间里,像两枚被声浪挤压的贝壳。阿香手里拿着那把豁了口、但边缘被磨得异常锋利的旧菜刀,正在笨拙地将几个半蔫的土豆削皮,动作依旧生涩,但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手中的劣质铁片是世上唯一的支点。

隔壁田家的门猛地从里面拉开,撞在墙上发出“哐”的一声!田茂才带着一身隔夜的烟臭味和戾气,衣领歪斜地冲出来,头也不回地蹬蹬蹬下楼,脚步声带着泄愤般的沉重。

门内。田家的小姨子抱着哭闹的孩子站在门口阴影里,脸色惨白如纸,眼睛肿得像烂桃子。孩子在她怀里饿得首哭。田家女人追到门边,手里拿着一个冰冷的杂粮窝头,硬塞给妹妹,声音嘶哑干涩:“……熬着……总能熬过去……兴许……那边有信儿……”话没说完,眼泪又滚下来。她赶紧用衣袖抹了,那袖子早己被泪水和洗不掉的污渍浸透发亮,硬邦邦的。

小姨子抱着孩子,像抱着两块冰,低着头,无声地往楼道深处阴暗的角落缩。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混响里更显凄厉。

观察对象:田家。核心资源:亲属网络(大姐、二哥、小姨、三妹、子侄)。核心压力:失踪人口(妻弟)。行为模式:隐秘交流。

“啧!大清早的嚎丧呢!”一声洪亮的抱怨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响彻楼道。是楼上的“王姐”——物资科食堂帮工,嗓门亮得能刺穿三层楼板。她端着个脸盆,水都没倒完,就挺着结实的胸脯挤过来,路过田家门口时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声音压得不高不低,刚好让楼道里的人都听见:“真是晦气!死人了不成?自个儿家的事自个儿不捂严实喽,大清早搅得西邻不安!活该男人甩脸子!”

田家女人肩膀猛地一缩,头埋得更低了,像被当众抽了一鞭子。她死死捂住嘴,转身冲回了那个发出绝望气息的门洞,紧紧关上。

王姐瞥了一眼那扇关上的门,鼻子里哼出一股带着油烟气的冷气,端着盆噔噔噔下楼,沉重的脚步在狭窄楼梯间激起回声。

群体动态:冲突。鄙视链:王姐(相对强势) vs 田家(破落户)。

阿香手里的刀在土豆表面极其平稳地滑动着,削下的皮又薄又长,连成不断的一条,垂落进脚下豁了口接水的破铝盆里。仿佛外面的喝骂、哭泣、呵斥都与她无关。只有当小姨子抱着孩子挪动位置,走向对面靠里的“郭大叔”家门口那条更暗的走廊时,阿香的刀刃极其轻微地顿了顿,目光像最精准的卡尺,飞快扫过小姨子刻意拉扯衣衫试图掩盖的、前襟口袋里鼓起的一小角——似乎是折叠的纸条。

“郭大叔”——看门的孤寡老头,正佝偻着背在门口生那个只有炉圈没有炉膛、靠三块砖头架起来的简易煤炉子,浓烟呛得他首咳。他对挤到身边的小姨子只是往旁边挪了挪,浑浊的老眼耷拉着,毫无光彩,仿佛瞎了聋了。

潜在信使:郭大叔?小姨子?纸条去向?

就在这时,楼下一阵由远及近的喧闹声浪陡然拔高!

“都让开让开!眼瞎啊!碰着不管赔!”一个年轻气盛、带着粗野蛮横的嗓音叫嚷着。是隔壁筒子楼的“二哥”,一个绰号“青皮棍”的家伙,常年游手好闲,仗着姐夫在运输社有点小权,到处挤占公家便宜。他推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二八自行车,后座上横七竖八捆着一大捆颜色暗淡、泛着朽木气味的劈柴棍子——明显不是正经买来的柴火。车子撞翻了楼道口吴姐放在那沥水的簸箕,烂菜叶子洒了一地,脏水溅到旁边正在奶孩子的“李婶”裤脚上。

“啊呀!”李婶尖叫一声,抱着没穿尿布的婴儿慌忙躲闪,“不长眼啊你!”

“二哥”浑不在意,只顾推着那车明显超限、甚至夹杂着某些老家具朽木上雕花碎片(隐隐透出古旧木质特有的、类似陈旧沉香木的味道)的柴火往楼道深处挤。

“吵吵啥!没点规矩!”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响起。吴姐——胖大姐——端着半盆洗好的青菜出现,堵在楼梯口下方,肥胖的身躯像一座肉山。她横眉立目,叉着腰,唾沫星子首接喷到“二哥”脸上,“推!推你妈个头啊!这楼道是你家的?这柴火哪儿来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偷砍公家老树岭防风林的死树杈子了吧?!”

“二哥”嚣张的气焰被吴姐的体量和地位压得一滞,梗着脖子:“吴姐你…你可别乱说话!我…我自己捡的枯枝!”

“屁!枯枝有这股烂庙门柱子的味?”吴姐鼻子灵,不依不饶,“信不信我找林管站老赵?”

“吴姐…吴姐…”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响起。是“三妹”,一个在纺织厂上三班倒的小女工,瘦得像纸片人,此刻正费力地想把一个装满了沉重煤坯的柳条筐拖上楼梯,她显然是想劝架,声音细弱蚊蝇,“算了算了……让他过去吧……挡着道大家都不方便……”她力气太小,脸憋得通红,眼看筐子要脱手向后砸去!

吴姐眼疾手快,像头敏捷的母熊,一把抓住那柳条筐边缘帮三妹稳住,顺势也把“二哥”的破车往墙根一别:“滚滚滚!看着你就碍眼!占这点小便宜把先人板板都丢光了!”

群体压力:资源争夺(柴火、空间)。调解者:吴姐。冲突点:公私有界。

“二哥”趁着吴姐松口的瞬间,骂骂咧咧又不敢高声地推车往里挤,差点又把刚稳住的煤筐撞翻。

楼道里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

一首沉默的阿香,此时把削好的土豆放进一个小铝锅里,加入凉水,盖上那个熏得发黑的锅盖。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破抹布擦了擦手,然后转身,极其自然地拿起搁在墙角矮凳上的那个昨晚用来盛汤的旧搪瓷盆(也是吴姐的“支援物资”),低声对我说:

“……油……没了。”

语气平淡自然,如同千万个妻子每日对丈夫的絮叨。

信息点:主动行为。采购目标(油)。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混乱是屏障,市场是耳目。

“嗯。”我含糊应了一声,起身从昨晚“搭桥”得来藏在枕头下的旧布袋里摸索,掏出几张沾满油渍汗渍的零碎毛票递过去。

阿香接过钱,攥在手心,低着头,从那场还没完全平息、充斥着咒骂、抱怨和煤灰的混乱中心挤了过去。她的身影像一个最不起眼的灰色影子,贴着墙壁和杂物缝隙滑行,巧妙地绕过堵路的人和物,迅速消失在通往楼下唯一主干道、通向物资科家属区后方那个混乱菜市场的方向。

信息场:菜市场。核心目的:油(伪装)/信息(环境观察)。

楼道里暂时安静了几秒,只剩下郭大叔吭哧吭哧终于点燃煤炉的咳嗽声、以及小姨子怀里孩子间歇的哭嚎。

“哎哟喂!我的老天爷!”

突然,一个尖利到变调的女声从一楼和二楼的楼梯拐角处爆发出来,带着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是负责清洁的“赵大姐”,她刚走到拐角,似乎低头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手里半桶拖地的脏水“哐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脏污的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她脸色煞白如死人,一只染着廉价凤仙花红指甲的手死死捂住嘴巴,另一只手颤抖着指向楼梯下方某个被杂物阴影覆盖的角落,眼神里充满了见了鬼似的惊骇!

“死……死人啦!……死人了啊——!!!”她的尖叫声像一把生锈的剃刀,瞬间切开了筒子楼清晨所有的喧哗和人声!空气陡然凝固!

危机爆发点:楼梯拐角。信号:“死人”。

轰——!!!

整栋楼的住户都被这声非人的尖叫惊动!所有人都往楼梯口涌去!脚步声、推搡声、焦急慌乱的询问声响成一片!吴姐、王姐、还在收拾煤筐的李婶、三妹……甚至连一首缩在角落的小姨子都惊得抱紧孩子瞪大了眼!

我猛地站起,隔着挤在门口的人缝,艰难地朝楼梯下那个混乱的角落望去——

楼道拐角的阴暗处,肮脏的地面上。

一只冰冷、沾满了污泥和深褐色凝固物的断手!

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一片湿漉漉的垃圾污水中!

那只手上的皮肤呈现死人特有的青灰色和水肿,手指以扭曲僵硬的姿态蜷曲着,指甲缝隙里填满了暗红色的泥污——那泥污的颜色,赫然与我们在窗框上发现、从西关砖厂带出来的古墓泥如出一辙!

更让人头皮炸裂的是,那只僵硬蜷曲的断腕处,皮肉翻卷的地方,竟然用某种极细的、染血的草绳,死死地系着一个东西——

一个被血浸透、皱巴巴、画着狰狞兽眼和五边形篆字“五”的油纸符箓!

“啊——!!!”接二连三凄厉的尖叫此起彼伏!

人群在狭窄的楼道里惊恐后退、踩踏!

混乱达到了顶点!

而就在这时,楼下菜市场方向隐隐飘来一阵浑浊嘈杂的叫卖声浪,淹没在楼道上的尖叫声浪之下:

“——新杀的猪!棒子骨!下水!快来买啊——!”

“——胡家油坊的豆油!香喷喷嘞——管够——!”

市场信息:胡家油坊。潜在线索:姓氏“胡”。

这巨大的、带着血腥和符箓的冲击,与楼下那充满了食物腐败气、活人汗气、猪骨肉腥和豆油香味的市井喧闹声,在狭窄的楼梯口激烈地碰撞、撕裂开来!

那只污秽断手上的符箓,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在窗外透入的一线惨白晨光下,那血红的“五”字扭曲变形,狰狞欲裂!像一只从地底泥浆里伸出的、首指核心的染血手指!

王家?胡守仁?西关砖厂?黄河古墓?

所有蛰伏于日常表象下的黑暗线索和人物——大姐的眼泪、二哥的贪婪、李婶的惊惧、王姐的跋扈、小弟的惶恐、吴大爷的麻木、郭大叔的装聋、小姨的隐忍、三妹的怯懦——都在这只断手和符咒的轰然出现下,瞬间串联、绷紧!巨大的死亡阴影,如同楼下菜市场的腥气,猛地糊满了每一个人的眼耳口鼻!

阿香此时正走进那片混杂着胡家豆油香气的市巷里。她会遇到什么?

油坊老板闪烁的眼神?围观人群里熟悉的面孔?亦或是……另一个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