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的气味像一块厚实油腻的抹布,捂在人的口鼻上。
浑浊得几乎凝结的空气里,揉杂着烂菜叶子沤在水沟里的酸馊、家禽拔毛后烫水的腥臊、案板上鱼鳞鱼鳃腐败的咸腥、刚出锅炸油饼焦胡的油脂香、以及无数攒动人头蒸腾出的热烘烘汗味。每个摊主都在用最大嗓门吆喝,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互相刮擦,刺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狭窄的过道里,人挤着人,箩筐磕着脚踝,湿漉漉的地面溅起泥点。
感官负荷:过载。信息筛选:难度提升。
阿香的身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这片油汗交织的人潮洪流。她低着头,避让着扛着沉重米袋或拖着半扇猪肉的壮汉,视线以一种看似温顺、实则高效的速度扫描着两侧的摊贩。
她在找油坊。
胡家油坊的浓烈豆油香,混合着一股榨油坊特有的、被高温反复焙炒后焦香中带点微苦的生豆气,在浑浊空气里像一根无形的、粗壮的绳索,指引着方向。但市场里至少有两三家打着“油坊”招牌的铺子,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翻滚着金黄的菜籽油或略显暗沉的花生油。
“……香豆油!胡家老工艺!祖传七代!油脚不粘锅——”一个方向传来的吆喝尤为响亮,带着刻意强调的“胡家”两个字。
阿香顺着声音和气味挤过去。
胡家油坊并不起眼,夹在一家卖炒货和一家蒸米糕的小摊中间。门口支着一口巨大的生铁圆榨锅,油槽里金黄的豆油翻着小气泡,香气浓烈得有些霸道。台子后面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穿着件油腻发亮的粗布围裙,粗眉大眼,正用一柄油亮的长柄木勺给顾客打油,动作熟练,力气十足。他侧着脸吆喝时,阿香看到了他下巴上有一道半指长的暗红疤痕,像一条死掉的蜈蚣趴在那里。眼神粗粝,带着生意人的精明和长年劳作的疲态。不似土里刨食的凶狠,更像是力气活练就的彪悍。
目标观察:胡家油坊。人物A:疤脸汉子(粗豪,疑似普通从业者)。
阿香不动声色,像其他来买油的妇人一样,安静地排在队伍末尾,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沾满汗渍的旧搪瓷盆和几张皱巴巴的毛票,目光落在前面顾客拎走的油壶上,神态低眉顺眼。
就在快要排到她时,油坊旁边卖米糕摊子上一个五十开外、穿着碎花洋布衫的胖大婶,用胳膊肘顶了一下站在阿香前面、一个身材不高、穿着灰色涤卡干部装、背着一个破旧人造革挎包的男人。
“哎!老三!你也来打油?不陪你爹唠嗑了?”胖大婶嗓门洪亮,脸膛赤红,手上粘着米糕粉屑,带着熟稔的热情,是那种筒子楼里天然的信息集散核心——“赵大妈”。
那被叫做“老三”的男人转过头。年纪约莫三十五六,梳着整齐的分头,但发梢有些油,脸上带着长期办公室工作和少许心计留下的、介于疲惫和世故之间的神情。他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银框眼镜,看清是赵大妈,笑容立刻堆砌起来:“赵大妈!买米糕呢?嗐,别提了,老爷子精神头不好,非得吃点现炸的油馍配老油才顺当。这不,派我来打点胡家的豆油。”他手里拎着一个军用水壶改装的大油瓶,看着赵大妈手里的米糕,“您这米糕蒸得是越发白净了!”
人物B:吴老三(干部身份?世故。目的:为父买油)。
赵大妈得了恭维,胖脸笑开了花:“那是!火候刚好!哪像那边老周家,蒸出来糊锅底一股子煤烟味!”她朝斜对面一个生意冷清些的蒸笼摊努努嘴,音量故意放得老大,惹得对面摊主,一个头发花白稀疏、眼袋耷拉的老头——“周大头”,不满地朝这边剜了一眼,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赵大妈浑不在意,眼珠子一转,落在几乎排到跟前的阿香身上,声音更是拔高了几分:“哟!这不是……那个谁?冯三槐他家的……芸娘吧?稀客呀!你也来胡家打油?他家豆油是好,就是贵三分钱一斤呢!你们当家的精打细算,肯让你买这金贵玩意儿?”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夸张和审视,像是在看一件稀罕物件。
介入压力:赵大妈(信息中心)。目标:刺探(经济状况)。释放信号:聚焦阿香。
吴老三也顺着赵大妈的目光看过来,当看到阿香微低着头、侧脸线条温顺而略显局促的样子时,他眼睛像是无意地亮了一下,推眼镜的手指不自觉地抬了抬。那是一种雄性本能被触发的、掺杂着对温顺小兽般的审视和一点微妙兴趣的眼神。
阿香像是被赵大妈的嗓门和吴老三的目光同时刺了一下,身体微微绷紧,抓着油盆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她抬起头,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像是惊慌又像是羞赧的笑容,声音细细弱弱:“赵…赵大妈……吴……吴同志好……我……当家的说……油……油没了……让……打点儿……”
她的声音太小,在市场的喧嚣里几乎听不清,更像是在嗫嚅。眼神慌乱地掠过赵大妈那张赤红热切的脸,又飞快地在吴老三沾着油污的涤卡裤脚上扫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那份怯弱和窘迫恰到好处地吻合了一个刚进城、经济不宽裕、又突然被楼里“大人物”关注到的乡下媳妇该有的反应。
人物反应:完美贴合角色“芸娘”——羞涩、卑微、不善言辞、畏惧权威、经济窘迫。
赵大妈哈哈一笑,显然很满意这效果:“噢!老冯开窍啦!知道疼婆娘了!行!胡家油香,就是值得!”她又转向吴老三,语气带点促狭,“老三,还不快让让地方!让芸娘先买!人家小媳妇家家的,不像你这糙老爷们不怕等!”她说着,还用胖手象征性地推了吴老三一把。
吴老三被赵大妈推了个趔趄,脸上非但没有不快,反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体的笑容。他立刻往旁边让了一步,对阿香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温和,带着一点男人对弱势女子的施舍般的“善意”:“芸……芸同志请,女士优先嘛!”他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阿香微露出的、一截细腻的颈项上。
吴老三行为分析:顺势而为。建立“风度”人设。视线焦点:阿香身体细节(暴露占有欲)。潜在轻视与兴趣混合。
阿香像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礼让”弄得更加手足无措,声音更低更急了:“不……不用……您……您先……”
油坊的疤脸汉子不耐烦了,粗着嗓子吼道:“打不打?!后面排着呢!”
阿香像是被吓得一哆嗦,赶紧把旧搪瓷盆递过去:“……打……打三两……钱……”她的手抖得厉害,那几张毛票捏在指间,边缘都捏出了汗湿的褶皱。
“三两?”疤脸汉子嗓门更大了,带着不可思议的嗤笑,一边利索地拿起一个积着深褐色油垢的木提子,“够刷锅底不?现磨豆浆还半斤豆子呢!”他虽是鄙夷,手上却没停,三两油很快注入阿香那个豁了口的破搪瓷盆里。金黄的豆油在灰暗的搪瓷衬托下,如同泼洒出的琥珀。
阿香低着头,付了那几张毛票,抱着那点可怜的油,像抱着一个刚刚偷来的宝贝,转身就要扎回汹涌的人潮。
“等等!”吴老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她听到的温和。
阿香脚步顿住,身体僵了一下,带着怯畏慢慢回过头。
吴老三脸上挂着堪称温和的笑容,晃了晃手里那个更大的油瓶:“芸同志,正好省得我再排一次队。我多打了点,你看,”他向前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点点只有两人能听清的亲近味道,“你拿这么点油回去,冯三槐那手艺也白瞎好东西不是?不如……你帮老哥个忙?”他笑容里糅合着体恤、施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狎昵,“拎着这么重个瓶子走来走去也不方便。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帮我拎回去,我分二两油给你做‘跑腿费’,正好你们晚上也香香嘴?就……送到我们科楼下传达室就行,不麻烦!”他说着,眼神瞟了一眼阿香怀里那个只有三两油的破盆子,暗示的意味不言而喻——这是你们占大便宜。
陷阱:利益诱惑(油)。路径:传达室(相对私密空间)。吴老三动机:进一步接触。试探服从性。展示“慷慨”(隐含上位姿态)。
旁边赵大妈“噗嗤”一声笑了,嘴里啧啧有声:“哎呦喂!老三你行啊!还知道怜香惜玉,照顾新邻居了!”她显然把这看成了一桩趣谈,带着促狭看戏的意味。
周大头老头又朝这边看了一眼,浑浊的老眼在阿香那纤细的身影和吴老三那张故作斯文的脸上停了停,没头没脑地嘟囔了一句:“油多……容头滑脚……”不知是说谁。
阿香抱着搪瓷盆的手更紧了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低着头,侧脸对着吴老三和赵大妈的方向,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像是在进行艰难的思想斗争。能分二两油……够他们吃好几顿带油星的了……这对于连三两豆油都要踌躇的处境,简首是天大的诱惑。
市场的人声、油香、汗臭、赵大妈的笑声和周大头的嘟囔……吴老三温言软语背后的、如同蜜糖里裹着的钩子——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她低垂的颈背上。
油坊里新倒进去的一簸箕生豆子哗啦倒进炒锅,腾起一片带着泥土腥味和热蒸汽的粉尘。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阿香抬起头,脸上依然带着那份怯生生的、仿佛不堪承受恩惠的红晕,对着吴老三微微点了一下头,声音细小得如同蚊蚋:
“……那……那谢谢吴同志了……”
她伸出那只沾了点油污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吴老三递来的、沉甸甸、油腻腻的油壶。指尖在对方有意无意滑过她手背皮肤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像被烫到。
决定:接受。理由:符合“芸娘”贪图小利、缺乏安全感的设定。代价:进入吴老三试探性掌控范围。传达室成为潜在危险点。
“好嘞!”吴老三笑得舒展开来,眼镜片后的目光闪动着满意的光芒。他像打发一个听话的小丫鬟一样,随意挥了挥手:“快去快回啊!传达室老李在呢!”
赵大妈更是笑得胖脸抖动:“瞧瞧!这小媳妇!好福气哟!碰上咱老三这热心肠!”
阿香抱着那个装着可怜巴巴三两油的破盆子,手里又多了沉甸甸的油壶。她像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好运”砸懵的小兽,低着头,沿着原路,朝着筒子楼方向快速走去,似乎急于离开这目光和声音的交点,那背影单薄而仓促。
吴老三看着阿香消失在人流里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空了的那只手,似乎回味了一下刚才短暂触碰的感觉。他扭头对赵大妈低声笑了笑,眼神里那点暖昧像油脂般浮了上来:“赵大妈,瞧见没?这新来的小媳妇,倒是……挺水灵?”他省略了“乡下人”这个词,但那点潜台词却浓得化不开。
吴老三潜意识表达:占有欲升温。视阿香为可染指的弱势“资源”。
赵大妈笑容更促狭,用胳膊肘又顶了他一下:“呸!小心老冯那个闷葫芦知道了跟你拼命!不过……嘿嘿,男人嘛……”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周大头在那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像是要把喉咙里的油味呛出来。
就在这时!
一个半大小子——筒子楼里整天跟着“二哥”屁股后面转、绰号“耗子”的——突然从市场外面的人群里疯了似的钻进来,脸色煞白,一头大汗,眼神惊恐得像见了阎王!
他首接冲到赵大妈面前,声音尖利变调,劈头盖脸砸下来:
“赵大妈!赵大妈!不得了啊!……咱……咱楼里!楼梯口!死……死人了!一只血糊淋剌的断手啊!还……还挂着鬼符咒!就掉在您家那层!……公安……公安都来人了!”他吓得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得首破音,最后几个字眼几乎是在哭喊。
危机蔓延:断手符咒现场信息扩散。
刚才还带着点油腻暖昧的空气瞬间冻结!
赵大妈脸上的促狭笑容骤然凝固,像被冻在冰里,赤红的脸膛唰的一下变成死灰!“啥……啥玩意儿?!你胡说八道啥!”她手里的米糕“啪”地掉在地上。
吴老三脸上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从他推眼镜的手指缝隙里泄露出来。他猛地想起,阿香刚才就正朝着那个现场走去!而且……她手里还拿着自己的油壶!
他下意识朝阿香离开的方向望去,那里只有嘈杂涌动的人头,再也看不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只有胡家油坊飘来的、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豆油香气,裹挟着市场新炸油条升腾起的油烟气,混合着那股断手带来的无形血腥味和符箓的诡谲气息,沉重得如同实体,死死压了下来。
豆油粘稠,如金色的陷阱。
符咒刺目,如染血的锁链。
阿香抱着油盆拎着油壶的身影,像一只正懵懂无知走向蛛网中心的小虫。而楼栋深处那只狰狞的断手,正指向一个更加粘稠血腥的深渊。暧昧的暖光瞬间熄灭,留下冰冷惊悚的黑白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