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一角,伊莎贝拉羽扇下的镜片光泽敛去。马蹄莲柔白的花瓣安然承接了暗流起始的微澜。陆明之的指尖仍在《月光》的韵律中起伏,强压的心跳却被陡然插入的尖利女声打断。
“陆先生!救急!”海伦冲上舞台侧翼,笑容烫着焦躁,“法国领事在楼上包厢!点名要地道的香颂伴奏!伊莎贝拉法语欠点火候,得靠你的钢琴救场!快!”
理由堂皇,不容分说。陆明之被海伦半拖半拽地带离嘈杂的中心。他目光擦过那束马蹄莲——花茎缝隙,似乎比他离开时深陷了一线微痕。纸条己被取走?他无从确认。
包厢里水晶吊灯的光线刺目。香颂女伶的歌声带着点矫揉的欢快。陆明之的琴键在音节间跳跃,耳中却是水下炸弹倒计时的嗡鸣。十六点三十分…那个窗口早己紧闭,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他强迫自己聚焦于眼前的旋律,目光却紧锁门缝下光影交错的喧闹舞池。
时间如同拉满的弓弦。
琴声终于停歇,他得以脱身,脚步虚浮地回到一楼。喧嚣的音浪兜头罩下,却掩盖不住空气中骤然绷紧的弦音。他瞳孔微缩——墨绿旗袍的身影不知何时己从舞池边缘消失!卡座里那位抚弄帽檐的商人也踪迹不见!吧台后,陈默擦拭银质调酒壶的手指迅疾得近乎抽搐,指节泛出用力的白。几个侍应生看似随意走动,锐利的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攒动的人头。
不对!这平静是伪装!冰凉的警兆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此时!
“砰啷——!”
一声爆裂的脆响如同惊雷炸开!一只粗粝的拳头裹挟着恶风,凶狠地砸碎了台面玻璃镜!晶莹的碎片暴雨般倾泻而下!
“Whisky!All!Now!” 蹩脚的英语混杂着浓烈的酒臭。几个粗壮凶悍的外国水兵如破闸疯虎,蛮横地撕开了维持表象的最后一层伪装!砸、抢、推搡、叫骂!混乱像引爆的炸药桶,瞬间点燃!玻璃碎片迸射,桌椅轰然翻倒,惊恐的尖叫、醉醺醺的狂笑、粗暴的呵斥扭曲地绞缠在一起!
整个蓝月亮化作沸腾的暴烈旋涡!
吧台成了血腥的第一线!杯盘碎裂声中,侍应生们眼中那层伪装的怯懦瞬间剥落,如同训练有素的猎豹悍然扑向水兵!拳脚带风,桌椅腿棍成了武器!骨肉撞击的闷响、惨嚎和咒骂瞬间淹没在更大的混乱里!
掩护!
一个词如同冰锥刺入陆明之混乱的脑海!这场暴乱是刻意的!是掩护,也是清洗!目标是谁?是那些被转移的物品信息?还是传递信息本身的人?!
他没有任何犹豫!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吧台那场小型战争吸住,他化作一道灰色的影子,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猛然扑向通往后巷的狭长走廊!风声在耳边呼啸,喉咙因狂奔而灼痛。
距离后门沉重的木门不过三步!门后就是湿冷的自由空气!
黑影!侧旁堆放杂物的阴影里,一股混合着汗臭和机油味的巨大劲风猛地喷涌而出!一只粗糙如砂纸、布满青黑刺青的手掌,带着摧枯拉朽的蛮力,从侧面毫无预兆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力道之大,瞬间切断了气流!窒息!世界在眼前迅速灰暗、旋转!
要死在这里?!绝望的电流击穿全身!
千钧一发之际!
“呜啊——!”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从身后炸响!那扼紧喉咙的死亡之手竟骤然松开!
陆明之踉跄跌倒,剧咳着贪婪呼吸污浊的空气,肺叶如同被刀割。他挣扎着抬头——
袭击他的巨汉如同煮熟的大虾痛苦佝偻,双手死死捂着裆部,面孔扭曲变形。他身后,站着那个曾在吧台指挥混战的侍应生头目!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紧抿成一条凌厉的线,手中紧紧攥着一根从背景幕布架上拽下的沉重金属T型长钩!尖锐的钩尖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粘稠、刺目的暗红!
没有言语!头目的眼神像浸过冰水的刀子,与陆明之的目光短暂交汇——快走!
陆明之手脚并用,野兽般扑向咫尺的后门!“哐当!”木门被狠狠撞开!
深秋湿冷的空气夹杂着城市秽物的复杂气息,如同冰冷的救命泉水灌入他几近枯竭的肺叶!
就在他双脚踏出蓝月亮门框阴影的刹那——
轰隆——!!!
无法形容的巨响!大地剧烈震颤!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烈焰、碎石、玻璃渣滓、燃烧的木屑,如同地狱之门喷发的熔岩,狂怒地从他身后那狭长的后巷通道中咆哮而出!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像一片破败的落叶般狠狠掀飞!重重拍在油污湿滑的石板地上!
嗡——耳鸣如潮!眼前只剩下烈焰和浓烟翻滚的、恐怖的橙红景象!他挣扎着支起身体,回头——
整个蓝月亮靠后巷的建筑部分陷入一片火海!炽烈的火舌舔舐着夜幕,浓烟卷着火星冲天而起!无数碎裂的建筑残骸和燃烧的碎片如同暴雨般砸落在周围街道!先前那激烈的打斗声、狂笑声、音乐声早己被这恐怖的爆炸吞噬殆尽,只剩下建筑在烈火中呻吟的嘎吱声,以及远处传来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惊恐到极致的哭叫!
那个侍应生头目……那个满身鲜血、眼神决绝的陌生人……所有留在那栋炼狱中的人……
血色翻涌!冰冷的恐惧感透骨钻心!这不仅是为了灭口或掩盖……更像是在销毁一切痕迹!
“这边!”一个急促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只沾满烟灰污迹的手猛地将他从地上拽起!
是伊莎贝拉!她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不堪,昂贵的墨绿丝绒旗袍撕裂了好几处,粘满污迹和烟灰,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惊人的冷静!
她被猛力拖拽着扑向巷口一辆在爆炸气浪中颠簸不停却并未启动的黑色福特轿车!后车门在他们扑近的瞬间弹开!
里面坐着的,正是那个卡座中的商人!他脸色冷硬如铁,一手紧扣方向盘,另一只手竟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勃朗宁手枪,枪口低垂!他布满红血丝的锐利目光死死盯着后视镜里烈焰冲天的景象。
“上车!” 他低吼,声音紧绷如钢丝!
陆明之被粗暴地塞进充斥着皮革和火药味的后座。车门重重关上!“砰!” 与此同时,子弹破空声响起!车尾玻璃应声爆裂!
“追来了!” 商人嗓音嘶哑,猛踩油门!车子如同被鞭打的困兽,在轮胎刺耳的摩擦尖叫中狂暴地射入七拐八绕、堆满垃圾的狭窄巷道!枪声在后面断断续续追来!
剧痛和眩晕席卷着陆明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抱住怀里那本空白的五线谱本——这引路的信物,也是此刻唯一还能触碰到的东西。每一次颠簸都让肩头和后背的擦伤灼痛钻心。
“东西呢?!” 伊莎贝拉扒着椅背,声音带着劫后的喘息和尖锐的质问,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塞进锚链盒的防水隔层了!驳船按点起锚开航!” 商人猛打方向盘躲避一个垃圾桶,眼神死死盯着前方,“妈的…爆炸来得太快!想抹掉我们…也抹掉那条船上的东西吗?!”
佐藤的货物!驳船!1X码头!情报指向的目标载体正顺流而下!
车在复杂如蛛网的小巷里亡命穿梭,如同一颗绝望的子弹。最终,一个不起眼的私人码头在江水的腥冷气息中出现。一艘没有任何灯光、老旧得如同漂浮垃圾的小型汽艇,幽灵般泊在腐朽的木栈桥尽头。
“到了!没时间了!” 商人一脚猛刹,拉开车门,带着火药味和汗味冲下来,“快上艇!它会带你们离开!记住!丢掉所有东西!彻底消失!”
冰冷刺骨的江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陆明之被伊莎贝拉扯下摇晃的车身,踉跄着冲向栈桥尽头那团模糊的黑影——那条通往未知黑暗的求生小舟。
他死死抱住那本谱本,从内袋掏出几叠潮湿的钞票、那张去南京的火车票、一张身份证件……所有不属于“白鹤”的、曾经叫做陆明之的证明,没有丝毫留恋,任由它们散落,被冰冷的黄浦江水贪婪地吞没,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汽艇低沉颤抖的发动机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喘息,猛地加大!它切开沉滞的、倒映着城市病态霓虹与遥远冲天烈焰混合光斑的黑水。
陆明之蜷缩在冰冷的船板上,谱本紧贴胸口最后的余温。汽艇在呜咽般的汽笛声中奋力前行,驶离身后那片吞噬了一切的火海深渊与喧嚣孤岛。
“白鹤”己在血火中离巢。前路,是更为浓重、裹挟着铁锈和硝烟气息的无边暗夜。江水翻卷的黑沫,是这座孤岛留给他的,最后一道撕裂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