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金陵秋雨·破碎的城墙

汽艇引擎低吼着破开阴冷的江雾。十多个小时的颠簸航程后,冰冷的湿气早己渗透骨髓。陆明之蜷在狭窄船舱的角落,裹着不知谁塞来的油污棉絮外衣,怀里那本封面被江水沤得变硬的空白谱本,是仅存的微温与证明。船身猛震,撞上码头朽木。门板被掀开,刺目的灰白光线灌入,夹杂着潮湿的、微甜的腐烂气味。

南京。弃舟登岸。这座古老都城的十月下旬,浸淫在一种无声的、湿漉漉的死寂里。初时蒙蒙细雨,此刻己缠绵如密网。道路泥泞不堪,路旁歪斜的树杈光秃秃地刺向铅灰色天穹。偶尔路过的行人面色灰败,行色匆匆,眼神里藏着深深的惊惶,如同惊弓之鸟。沿街的铺面大多紧闭,断裂的电线垂落在泥水中。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水腥、土腥气里,混杂着一丝令人作呕的、淡淡的铁锈味。

几辆军用卡车裹挟着泥浆呼啸而过,溅起的污点砸在断壁残垣上。车厢里立满沉默的士兵,钢盔下年轻的面孔紧绷着。车轮碾过路面深深的龟裂,陆明之瞥见裂缝边缘凝固着暗红色、仿佛被雨水反复冲刷仍不褪色的污迹。

他跟着一个沉默寡言、自称“老于”的汉子,混迹在稀拉的人流中。老于腿有点跛,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棉袄,半张脸缩在油腻的翻领里,只有一双眼睛在帽檐下机警地扫视西周,仿佛一条经验丰富的鼹鼠。过长江水关时,哨卡气氛诡谲。穿黄皮军装的士兵眼神麻木冰冷,刺刀尖在雨丝里闪着光。一个穿黑制服、配着“宪”字臂章的胖子手扶腰间的盒子炮,目光毒蛇般在等待过关的平民脸上逡巡。老于佝偻着背上前,赔着小心掏出几张早己准备好的皱巴巴证件递过去。黑皮宪兵不耐烦地翻看,眼神落在陆明之脸上时停驻了几秒。空气瞬间绷紧!陆明之下意识地垂眼,心脏在胸口狂跳。

“干什么的?”宪兵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下江口音。

“长官…这是我表弟,乡下逃难上来的…城里亲戚没了,就剩我…带着找口饭吃…”老于点头哈腰,声音又低又哑,透着一股穷人的孱弱。

宪兵皱紧眉头,又扫了一眼证件,手指在那张模糊的旧照片上敲了敲。无形的压力几乎让陆明之窒息。终于,黑皮宪兵冷哼一声,把证件甩还,挥了挥手:“滚快点!别堵着路!”如蒙大赦,两人混过关卡,疾步汇入混乱的街巷深处。

南京城的轮廓在连绵的秋雨和稀薄的灰色雾气中逐渐显露。昔日的飞檐斗拱,如今许多只余焦黑空架,沉默地指向阴霾天空。雄伟的城墙蜿蜒如沉默的巨兽,但多处己爬满丑陋的裂痕和坍塌的创口。路经一处被沙袋和铁丝网阻塞的城门口,两具残破的尸体如同破口袋般被随意丢弃在泥泞角落,雨水浇在惨白的脸上,无人收殓。陆明之胃里一阵翻涌,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这里,己不是孤岛上海那种精致奢靡的致命暗涌,而是赤裸裸的、毁灭后正在凝结的尸骸!他肩负的使命,似乎在这满目疮痍的庞然废墟中渺小得不堪一击。

老于始终沉默地在前引路,脚步加快,七拐八绕,专挑狭窄昏暗、满是瓦砾的背街小巷。在一处看似废弃的杂货铺后门,他左右环视,极其谨慎地叩击门板——两短、三长、再两短。片刻,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张同样饱经风霜、目光浑浊的脸向外窥视。无声地点头确认后,两人快速闪身入内。

昏黄摇晃的油灯下,一个衣衫褴褛、像叫花子模样的孩子蜷在角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干净明亮。见到两人进来,他立刻站起身,警惕地注视着陌生人。老于只和开门那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俯身对那孩子低声快速说了几句方言土语。孩子点点头,机灵的目光飞快地投向陆明之,随即转身跑向后面黑暗的甬道。

陆明之的心,如同沉入冰冷的江水,不断下坠。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环境,如同无声的压力舱。那个瘦小的身影,是他此刻唯一可见的“线”,通往一个同样生死未卜的目标——宋天问宋老。一个或许握有重器的翰林,真的能在这片绝地中生存吗?他真的能……护得住吗?引路人的指令清晰而冰冷,但那片黑暗中浮现的终点,此刻显得如此虚无缥缈。

孩子很快返回,手里多了件东西。不是期待的指引,而是一小片边缘被烧焦、带着泥土污痕的粗糙信纸。他不由分说地塞进陆明之冰凉的掌心,然后迅速退入旁边更深的阴影角落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陆明之借着油灯摇弋的光,艰难地辨认着纸上那两行颤抖而破碎、似乎是在极度慌乱中写下的字迹:

中华门内…左廊…

血泥掩…速至…

“中华门内…左廊…血泥掩…”每个字都像淬了血的冰凌,狠狠刺穿他紧绷的神经。破碎的字条,无声的重托!在这座己然半毁的血色巨城里,那最后残存的、尚未被彻底碾碎的“东西”,与他这粒渺小的尘埃的命运,就此强行绑缚在一起!

那尚未抵达的前路尽头,是深陷绝境的翰林。

而他怀抱着的,是那片冰冷焦脆的纸页。

那是第一滴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