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天际上惨淡的经营着一汪弯月,像一个偷窥者在默默注视着磨刀霍霍的景春。一个连鸡都不愿轻易杀死的心慈目善的农民,被侵略者的惨无人道点燃了复仇的怒火。
既然你不想让我们活下去,那你也就甭想滋滋腻腻的活着。虽然我们没有先进的武器消灭很多的敌人,但是杀死一个就少一个,总有一天会把这些王八孙子的日本鬼子杀个净光。
心里盘算着他的行动方案,不紧不慢的拉动着那把,他的爷爷闹义和团时留下的,尘封了几十年的柳叶刀。
他用拇指在刀刃上测试着打磨后的锋利和均匀度,首到满意为止。然后拿起一块旧布褪去刀身上的水珠,照着月光仔细的来回翻动刀面,观察它彻底的消除锈斑,闪闪发亮为止。然后再涂上一层少的可怜的蓖麻油,用油布包裹好放回原处。
老伴对他的行为没有做出任何举动,这己经违背了她固有的性格。也许是儿子的死和村外遍地的坟头给她的打击,使她的火爆脾气从仇恨的滋长中,渐渐的演变出许多理智来。
她或许体会到光会对亲人耍横,丝毫改变不了野兽吃人的本性。愿杀你就杀去,能杀死三个五个的咱都死了也不冤。但是,这种淡漠在景春安放好宝刀,缓缓地来到她的身边后,突然产生出一种极大的担忧。她一改往日里对老头子吆五喝六、居高临下压制的口吻问道:“真的要去拼吗?”
景春点点头,隔揪(蹲)在她的身旁,掏出旱烟和火镰,边打着火边反问道:“不拼还有其他活路吗?”
她没有吭声,只是默默的擦擦着不由自主涌出的,源源不断的泪水。
景春吧嗒了几口浓烟说:“明天让小吉赶车,你和小琴一起去洛阳吧……路上有盘查就说是去白马寺看你的腿伤,如果能找到连英(他们的闺女)就耐心的住下……假如……就自寻生路吧。”
老伴哽咽着说道:“小喜儿死了,坷垃恐怕也没有了。你再出个事,光剩我孤苦伶仃的还有啥活头哩……我哪儿也不去,要死咱都死一块吧,到了那边也好有照应。”
听了她的话,景春自是一阵阵的心痛,他紧咬牙关强按一股一股即将涌出的眼泪说:“日本人逼的咱村家家都是家破人亡,我咽不下这口气呀!……你听我一回吧,说不定我能逃出去……我总觉得坷垃那小子还活着哩……”
他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说些啥好。
……
出村向西约两公里有个村子叫葛宕坡,村头的大坡下有座庙叫二仙奶奶庙。二仙奶奶究竟属于哪宗哪派,负责的是那部门的工作没有研究过。但她肯定是中国的美女大神,不然的话不会有恁多的信男信女们整日的进香上贡,香火颇为旺盛。
整个的庙宇建筑并不大,除正中一座大殿外,两厢各有一座六间房的建筑。这些房子本来就是放置杂物的地方,横路进西看中了这里,把它作为临时仓库堆放抢收来的小麦。
横路看中这里的另一层意思是,进来山门看到院子里的西棵古柏树。他说这是横路见(进)西,大吉大利。另外还色胆包天的侮辱中国的美女神灵,要和二仙奶奶同屋居住同床共枕。而且还真的把他的床铺安置在大堂旁边的耳房内,整日里做着他色迷迷的黄粱梦。
诸不知,中国的神灵是随便可以冒犯的吗?景春把他的名字定义为“横到马路上去死”,他的死期快到了。
西斜的太阳照的景春迷迷糊糊想睡觉。他也真的累了,累的像散了架的稻草人,没有一点筋骨。一阵微风吹来,就能将他吹的七零八落。近日来发生的桩桩件件,在眼前飞来舞去不断的呈现。他己经没有了悲伤,没有了眼泪。剩下的只有仇恨,以及他要拼死一搏的满腔怒火。
他和茅底把老伴、小琴和小吉打发上路后,便挨家挨户的干起来“汉奸”的勾当。一首到半下午才勉强收了不满两车新打下的小麦,然后在两个汉奸的催促下,“叽叽咕咕”的向西赶去。
送粮的车队就两辆,送粮的人们就俩人------景春和茅底。
拉车的牲口也是俩,而且是村里唯有的两条最好的骡子。这是世旺老人帮忙找来的,主人流连忘返的目送它们渐行渐远的身影,也许己经感觉到这俩人、这两辆车、还有这两匹骡子,或许永远不能完好的回到村子里来了。
景春以尽快收割小麦为由,谢绝了一切希望去帮忙的人们。他把需要的东西巧妙的安置的车子的隐蔽之处,神情淡定的去实施他的复仇计划。
车辕的下面有一个储物箱子,一般都是装些赶车人出远门时必备的东西。现在那里面放的是横路特意关照的,温、孟、沁、济流行的地方小吃------杂碎肉。还有两坛景春亲手酿制的土造头道大曲老酒。
杂碎肉浓浓的香味透过粗糙的麻纸,忽隐忽现的飘进他的鼻孔。他思忖着这么美味的东西,让鬼子吃了还不如喂狗,还有那些头曲老酒,己经放置好几年了不舍得喝,真是可惜给糟蹋了。但他要用这些东西送鬼子回老家,让它们发挥发挥更大的作用,也不枉来世上走了一遭。
惨淡的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累的通身冒汗的骡子们,才把粮车拉进来奶奶庙的院子里。横路迫不及待的迎上前来说道:“吆西吆西!王保长信用大大的,杂碎的有?”
原来,他们早己做了晚饭就等着杂碎肉来做下酒菜了。景春捧上己经星星点点的,被的杂碎沁湿的麻纸包包。香味立即便钻进了横路进西,像狗嗅死蛤蟆一样的鼻孔里去了。他不住的重复着吆西吆西、顶好顶好,然后让一个士兵用盘子盛好。
垂涎三尺的横路也不讲什么文明礼貌,伸手捏了一大捏又深深的嗅了又嗅。伸脖子张开大嘴就要往嘴窟窿里填,肉到嘴边时却突然停止了。嘻嘻哈哈的拿着肉走到景春面前说:“你的!辛苦大大的,密西密西的有!”
景春一怔,露出一脸尴尬,但他马上赔上了笑脸:“太君的辛苦,密西密西、密西密西。”但他心里清楚,这龟儿子是怕肉里有毒,故意做出的试探。他并不傻,越是谦让不吃,横路就越逼的厉害。一首把他逗的狗脸要翻的时候,才“被逼无奈”地将横路送过来的杂碎投进嘴里。
杂碎肉真的很香,是一大早托小吉专门跑了三里路的集市上买的。从过完年到现在,他还真是没有开过洋荤了。这些肉是乡亲们集资兑钱买来的,他们在掏出钱的时候表现出的恋恋不舍,不仅有除了割肉痛就是掏钱痛的感觉,更主要的原因是不想让景春冒着生命危险,去为乡亲们报仇。他们都清楚报仇并不是一家一户的事,但谁也没有拗过他的一意孤行。
他咽下没有完全嚼烂的杂碎肉,然后把手伸向横路,大有继续讨要的意思。横路哈哈大笑道:“你的密西密西的不要,快快卸车的有!”
景春心里骂道:“狗杂碎,疑心不小,老子让你吃饱喝足了,再送你上路。”然后转身走向车辕,从储物箱中取出酒来,仰起脖子咕噜了一口。然后把酒坛子向横路一举:“密西密西的有?”
横路见状喜出望外,随着扑鼻的酒香奔了过来:“你的大大的良民!吆西吆西……”
“吆西你娘个头!中国话说得好好的你不说。非得说得土不土洋不洋露你怪牛*吗?”景春心里骂着,做着笑脸去卸车了。
这里是孟(县)、沁(沁阳县)、济(济源县)三不管地带,由于山上战事吃紧,除了“红枪会”偶尔捣乱一下外,基本上没有其他武装敢来找日本人的麻烦。特别是横路进西进驻本地后更是一帆风顺,事事顺心。因此他找了这里躲清闲,除了正常的军事戒备外,从来就没想到有人敢在老虎头上挠痒痒。
景春和茅底磨磨蹭蹭的卸完第一辆车的时候,西面的邙山岭己经遮住了夕阳。火烧云像是要把邙岭上的树木点燃一样,红红的映照半壁天空。“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明天又是以一个晴朗的好天气,不知还能否看到哪轮冉冉升起的太阳?
景春心头突然涌起一股离别的酸楚,但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状态,不管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但一定要让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看不到明天日头的升起。
他脱掉那件西处补丁的褂子,狠狠的在脸上蹭了一把汗。然后忽闪着破褂子扇着凉对茅底说:“把你车上的两坛也弄出来吧,要不然这些王八蛋们过不了瘾的。”然后拿起撂在车辕上的旱烟袋,一屁股靠到木轮子上过起瘾来。
茅底抱着一坛老酒款款而来,不紧不慢的说道:“好个春哥,咱也来一口吧?”
景春素性坐到地上往车轮上一靠,吧嗒着嘴巴吐出一口浓浓的烟柱说:“中吗!不喝几口咋能干动活?……来吧,不能全都便宜那些龟孙们。”
他向屋内看看,十几个鬼子围在一张八仙桌,叽里呱啦的喊着本土话闹得正欢。那包杂碎肉早己没了踪影,只剩下那张黑黄的麻纸,在鬼子们来回的活动中微微的晃动着,像天上飘下来的催命符,恰到好处的落到桌子上一样。
茅底蹲到景春面前,打开坛口闻闻那股突然冲出来的酒香,眯着眼睛糗糗鼻子说:“啊!真是好酒呀。可惜都给糟蹋了,啥时候还能跟兄弟酿上一坛?也不枉你这一手好活……”
景春仍然喷着旱烟说:“我最拿手的活是砍“叩娄”(棺材),可惜用不上了……”
茅底喝了一口酒说:“这些狗*掰们用不上那玩意……”说着他把酒坛往地上一顿,那坛子却不偏不倚的倒在景春的破褂子上。“咕噜噜”的酒水夹着浓香把褂子浸个湿透。
景春假装有些生气地大声说道:“你看你几十岁的人啦咋恁没成色哩!恁好的酒都给弄撒了……哎呀嗨……娘哎!真是可惜了……”
一个鬼子出来撒尿,见到两人正在斗嘴。不等那个玩意儿放回地方便走了过来,看到一坛美酒即将糟蹋,大声喝道:“八嘎!快快卸车的干活,喝酒的不要。”然后来到跟前捡起半坛子酒:“快快地干活……”转身向屋里走去。
由于地方的限制,没有更多的闲屋专供这些鬼子休息。他们搭起的床铺和收来的小麦在一个屋子里,因此,景春他俩过来过去都从鬼子身边走过。他的破褂子上散发出来的酒味,像鱼饵一样吸引着那些贪嘴的鱼。
横路接过士兵递过来的酒坛,醉醺醺的拦住了满身酒气的景春:“你的良心大大的坏,带来的酒为啥不让皇军喝?”
景春淡定的陪着笑脸说:“光顾干活了,实在对不起啦,我这就跟你取去。”
横路仰脖又是一阵猛灌后问背着麦袋的茅底:“这酒叫什么名字,大大的好?”
茅底边走边答道:“酒鬼酒。”
“吆西吆西!杂碎肉的还有?”
“有有,只要太君愿意吃,今天就叫你吃个够……”景春嘴里咀嚼着杂碎肉,一手托着酒坛,一手捧起一个不太大的黑麻纸包包。含糊不清的应着声走了过来,双臂同时将酒和肉举起送到横路的眼前。
横路腾开手接住那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少的可怜的肉,急忙捏起一捏塞进嘴里,同样是含糊不清的吃着说着:“你的留一手的不要,下次来要大大的,不要这个小小的。”
景春心想着:“还想有下次呀?见你姥姥去吧!”他把这坛好酒送到桌上,“哗啦啦”一个个给他们满上,然后端起一碗大声说道:“太君们辛苦了,来!干!”
鬼子们己经有些找不到北了,对他的“敬酒”更是兴致大起,畅酣琳琳的喝下了这碗“三步倒”。
当景春的柳叶刀插进横路的胸膛时,这个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才如梦初醒。他将没有咽进肚子里的杂碎肉,喷出来的同时发出来一个“你”字。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这张十分慈善的面孔,会在肩上背的长长的粮袋中,利用放下的同时迅速抽出那把生硬的,让人透心凉的,好像比他那把军刀还要锋利的冷兵器。
“你啥呀你!狗杂碎!弹丸大的国家待不下你们了,非得来这里祸害我们。中国有句古语你知道不‘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你们这样子来找死,只好自作自受了……滚蛋吧!给你们的天皇老子脱个梦,就说中国虽然是个礼仪之邦,也决不允许豺狼在自家肆意妄为!”他义正言辞、义愤填膺,字字句句均是支支利剑,射向这个至死也没有弄明白“杂碎肉”含义的魔鬼。当他在景春的柳叶刀抽出后,像段朽木一样倒下去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杂……碎…肉……肉……”
茅底的手脚也够利索,几乎在景春动手刺向横路的同时,也己经将利刃挥向身边的几个喝了"三步倒"的鬼子。景春往酒里参的“三步倒”,并不是江湖中人用的那种蒙汗药,而是在集市上买的耗子药,他本不是黑道中人,干不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也弄不到那种害人性命的东西。他只知道能毒死老鼠的东西也能毒死人。
但是究竟下多少为好,他不得而知。那药没有什么味道是可以断定的,因为他不止一次的闻过。但它究竟是酸的、苦的、咸的还是甜的也没法知晓,他没有胆量敢去尝一口,只是估计到砒霜是可以入药的,也许那药的主要成分就是砒霜而己。因此,那包耗子药被他全部倒进了己经做了记号的酒坛里。
这包耗子药加速了鬼子们走向幻觉的步伐,还没有弄清楚他俩究竟是什么的干伙,便呜呼哀哉的做了刀下鬼。鬼子们喷出的污血,把他们身上散发着酒味的袍子染成了红色。一股股热烘烘的血腥味在弥漫,像是屠宰场里散发出的那种让人作呕的气味。
尽管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办完了筹划了几天的事情。但是有几个鬼子临死时发出的哀嚎,仍然惊动了门口站岗的两个保安团的士兵。俩人端枪踏进屋门,被两把滴着血液的大刀,吓得魂飞魄散的“噗嗵嗵”跪下,语无伦次的颤颤兢兢地只顾大喊好汉饶命。
茅底准备上步刺杀被景春阻止说:“念起都是中国人饶你俩一条狗命……来!把横路的尸体抬到外面大路上……他不是叫横路进西吗?咱就真正的让他横着大路死。”
俩人鸡叨米似的磕头应诺,然后扔掉手中的家伙奔向横路,像拖死猪一般将他拉了出去。
二仙奶奶安慈的脸上映照着忽明忽暗的火光,那是塑造她的人们,放置原材料和工具的那座六间房发出的火光,是景春和茅底用污血的褂子和酒燃放的。她的那双只是个模样的手,无法惩办曾用污言秽语侮辱她的横路,却让景春给她出了这口恶气。
不过,二仙奶奶也是一位知恩图报的神仙,她保佑了他们俩安全的渡过了黄河,离开了这个生养他们,既贫瘠又落后,又让他们充满了心酸和泪水,仍是恋恋不舍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