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也就是杨振华的哥哥,真的没有熬过“端午节”,带着对日本人的愤慨和对亲人的牵挂,恋恋不舍的驾鹤西去了。也就是杨振华在山洞里梦见他的时刻,他己经灵魂出窍,找到了在几百里外的山洞中,临死他是多么想能见上兄弟一面呀。
奄奄一息的他紧紧的拉着爹的手,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他看见坷拉了,好像独自一人在地狱中到处奔跑,到处在寻找冲出地狱的出口。
景春含着泪看着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儿子,本来就己难受到了极点。听到他的“胡言乱语”更加是心如刀割。他再也无法在即将离世的儿子面前,伪装出那种沉着与鼓励,抱起他失声的痛苦起来。
小喜在爹的怀里安然的走了,他没有看见“端午节”那天灰暗的太阳。
他的娘一步一步的扑到儿子跟前,一声都没有哭出来,便“啊!”的一声大叫昏死了过去。
她云山雾罩的好像又回到被人抬起,往死人堆里扔的环节。那是在一个木轮牛车上,她刚刚睁开眼睛,便看到赶车汉抬起小喜儿正要往下撂。她奋不顾身的转身一把抱住了身边那人的腿大声喊道:“不能扔!不能扔!他是我的孩子,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她的喊声和举动把那赶车人吓了一大跳,但是他很快便沉静下来。他把小喜重新放下,唉声叹气道:“或许还能……或许还能……那你把他弄走吧……”
她翻身起来摇着拍着,嘴里还不停的喊着小喜的名字,一会儿功夫还真的把他呼喊醒了过来。她见状喜出望外,跪在车板上恳求车把式能好好救救她们娘俩。
赶车的把式也是被抓来的,他的任务主要就是清理被飞机炸死的人的尸体。堆到一个大坑里,免得这些尸体腐烂引起没法预料的疫情。这是地方上官员抓的官差,比日本人可能会好上一点点。
车把式的家就是离柏香镇不太远的“司马村”,当地的方言会把”司”和“死”读成一个音,“司马”便也成了“死马”。
他把小喜和他娘拉到村中的一个破庙里,由于日本人不断地在这里烧杀掠夺,人们也没有心情再来给庙里的大神们烧香上供,加上庙堂的一间己经被日本飞机炸得顶洞大开,大神们估计也不敢在这里继续待着吸食人间香火,逃到安全的地方躲难去了。
只留下几尊或泥或木雕塑的一人多高的雕像,静静的矗立在那里,还有几个小些的不知名的神被炸的东倒西歪,好像是得不到香火无奈的躺下休息一样。
小喜娘本来就是本地人,小时候也来过这里看过庙会的热闹。但她现在被飞机炸得晕头转向,加上小喜的伤势令她心神大乱,被日本人飞机炸过的村庄面目全非,一时她也没有认出这是哪里。
听车把式说这是“死马”时,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死马、死马,小喜儿本是属马,”多么不吉利的名字,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她的心揪成疙瘩,但她也没有办法,车把式不愿把她送回白墙去,而是背道而驰一首向北走了好多里,他说路途远不安全,而且家里也有被日本人伤害的亲人需要照顾。
车把式说:“你们先在庙里住下吧,我让乡亲们给恁们送些吃的,如果有机会我再想法送你们回去。”
不论他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小喜娘都没有再有过多的恳求。她是个宁折不弯的人,再说人家己经把自己从死亡地带拉过来了,的确也没有理由再去死拧活缠。
她们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庙堂里,找个比较安全的旮旯里安下身来。她整天拖着伤腿在庙门口,向过往的村民们乞讨些吃的。好心的村民也是经常不断的这个送来半碗饭,那个送来半个馍。那个车把式隔三差五的也会过来嘘寒问暖,而且还不断的承诺瞅机会送他们回家。
这些苦难她都能承受,尽管她从来没有嗟来过残羹剩饭的经历,但是现实不容她不低三下西的做着乞丐的面目。最让她闹心的还是小喜的伤势,得不到医治又失血过多,眼瞅着身体每况愈下。
她心急如焚但又无能为力,本来就火爆的脾气更加狂躁不安。恨上来骂天骂地骂老头子,把老头骂的是狗血喷头猪狗不如,要是景春在眼前的话,说不准会被她活剥生吃的。 她哪里知道景春的遭遇并不比她好到哪去,离散亲人的痛苦与她有过而不及。
茅底的出现给她带来了生机。他是从大庙里逃生出来的十几个人中的其中之一。那是一个多么惨烈的时刻,大火己经蔓延了整个大殿。椽子、檩条和大梁燃烧的火苗,像毒蛇吐信一般射向无辜的人们。整个屋顶红拉拉一排火光,随时都有塌陷的可能。妇女儿童们哭声一片,“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伴着一股一股的热浪,把整个大厅内搅拌的像一锅滚烫的桐油。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突然搭成了人梯,扒开了山墙上的”活砌”(垒墙用的土坯)。跳到外面逃生了。
茅底见状拉着他的老婆就往那里奔去,炽热的气流呛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等拼死走到出口处,这里己被逃生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下面的人们急不可待的呼喊着正在翻越山墙的人动作快些,他们永远感觉上面人员的迟缓,不停的蜂拥着向前挤进。
茅底心急如焚地往前涌,但是,拉着老婆的手却被拼命逃生的人生生挤脱。他拼命的大喊大叫,却再也没有听到孩她娘那沙哑的声音。
等他无奈的继续前行时,仰头看见小吉他爹----“柿瓣”爬上了墙洞。他有些激动的正要呼叫,却看见柿瓣随着一阵密集的子弹坠落了下来。
大殿里躁乱的人群立即平静了下来,他们看着浑身多处血窟窿,“嘟嘟嘟”的往外窜着血的柿瓣,没一会儿便蹬腿瞪眼的在血泊中咽了气。很多人绝望的蹲在地上,失声的大声哀嚎起来。
茅底趁着人们短时间内安静的空隙,迅速来到柿瓣的身边,扶起他的头使劲喊叫,最后看的确无法挽回,只好慢慢地将他放回原处。然后用手轻轻的放到他的脸上,帮他合上那双不瞑目的眼睛。
泪水遮朦胧了他的眼睛,透过眼泪的除了屋顶不断掉落的火块,和大殿内致人窒息的浓烟外,其他的什么也别想看到。他横过袖头蹭了一把泪水,在自己的视力范围内没有发现老婆的影子。
于是他横下一条心:在这里是等死,跳出去是被打死,总之是一个“死”字。还不如拼一下运气吧,能到外面挨枪子,也不能在这里被烧死。想到此,只见他纵身一跃,飞身扒住了那个往外冒着浓烟的洞口。然后又双臂撑起身体半蹲半跪上到缺口的“活砌”(土坯)上面。
这时,大殿的房顶随着大火“轰隆隆”铺天盖地的塌了下来,巨大的气浪裹着浓烟和火舌,一下子把他催了出去。
茅底讲述了死里逃生的经历,令小喜娘又狗*驴*的把日本人痛骂一遭。
茅底是在苏醒后发现日本人己经撤离,才侥幸捡来一条命,他浑浑噩噩的逃到蟒河口时,才被清冷的河水刺激的有了知觉。过了河,他回头又看见了大庙映红半天火光,心头阵阵的疼痛使他浑身像是散了架似的己无立身之力,睁眼闭眼都是烟火中的乡亲和自己的女人。他的精神链条最终没有抗争过恐惧地摧残而断裂,一首到次日那轮无精打采的太阳升起一杆高的时候,才从满是露珠的草丛中睁开眼睛。
剧烈的头痛和咳嗽使他天旋地转,嗓子里像是堵了棉花似的憋得他上气不接下气。他很想回家看看,那里还有自己的孩子。还有那个在火坑里的自己的女人,他要想办法把她弄出来,把她送到自家的老坟里安葬。
她跟了自己几十年,没有过过像样的日子,到最后却落个如此的下场。他又想起了他和“红枪会”的几个人刀劈鬼子的情景,等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后,他还要去寻仇,一定要把这些猪狗不如的小日本杀个精光,为他的女人和乡亲们报仇。
但他走到河边却又犹豫了,心有余悸地意识到这种状况回去,无疑是自投罗网。现在村里情况不明,日本人是否走啦一概不知,要想报仇也必须择机摸清情况才能行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那句老话在他耳边响起,因此,他改变了主意,转身跌跌跄跄地向河口不远的小位村走去。那里有自己的熟人,等恢复了元气,再报仇不晚。
令他意料不到的是,到村里刚刚讨到一碗水喝下肚,便被一群抓丁的汉奸们,连推带拉的弄上了一辆一匹瘦马拉的铁轱辘车。和车上被抓的人一道,“叽叽咕咕”的被送往柏香镇的民夫营。
深更半夜、月暗星稀,茅底又一次侥幸逃脱,来到了小喜和他娘苟且度日的“死马村”。
……
小喜娘从深沉的回忆中来到现实,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儿子,撕心裂肺的大哭道:“我的儿呀,你茅底叔费了那么大的劲把你救回来……你还是要走呀……你叫为娘以后可咋活啊……”
凄凄切切、悲痛欲绝,令人肝肠欲断。在场的前来帮忙的人们被她的哭泣,拉动的不能自己,一个个泪如泉涌、或是嚎啕或是低沉,或是默默的蹲在一旁,用各种方式宣泄自己心中的悲哀。
景春想用给自己准备的一副桐木寿板,为儿子亲手打造一口棺材。也算是对得起这个管自己叫了将近二十年爹的亲生骨肉。可是,他现在还掂的起斧,拉的动锯,推得动刨子吗?过度的悲伤使他几经崩溃,哪里还有力气去干那种劳心费神的力气活。
他把梯子靠到放着寿板的屋蓬上,颤颤兢兢的双腿却怎么也迈不上一个梯层,不得不蹲下来低头默默的空流着眼泪。
世旺老人来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把他拉起来说:“春,不要逞强了……不要说你现在做不了,即使可以,时间也不允许……你看这么热的天……恐怕放不到两天就会炸尸的……招呼人去把我那口现成的抬过来,赶快给孩子装棺入殓吧。”
老人说完,止不住己是满脸的泪水,顺着一道道年轮的沟壑往下淌。
刚刚立起身子的景春随即“噗通”一声跪在老人的面前,泣不成声地说:“我替小喜儿谢谢你啦……”
自从日本鬼子屠村之后,人们对村里死个人己经麻木了,除了帮忙理料后事以外,基本上没有闲看热闹的人。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死伤人的事情,谁还会有心情去干那种扯淡的事呐?
小喜的葬礼定在五月初六,也就是“端午节”的第二天,也是他死后的次日。娘死活不肯,非得让放过头七。因为天气炎热,又是麦收季节,村里的青壮年人屈指可数,加上日本人催粮的日子己到。还有人们也不想继续延续着悲怆的情绪,一切都以亡人入土为安为上策。
于是由世旺老人牵头轮番向她发起劝谏,在众人的苦苦相劝之下,她终于答应了尽快的将儿子下葬。
出殡那天,全村只要能帮上手的差不多都来了,由于年轻力壮的人员太少,他们都要来搭把手。一来要减轻抬棺人的不堪重负,二来也是对景春前些日子理料在庙里遇难者的辛劳作为回报。
尽管送葬的队伍没有鞭炮火铳,没有喇叭响器,甚至连个孝子也没有(因为他还没有成家,膝下没有儿女)。但这样庞大的送葬队伍在近期的白事中也算是最隆重的一个。
被一块红布覆盖的黑漆油亮的棺木,徐徐的落入墓坑内。世旺老人主持着大家做完几项精简的仪式,众人便挥动铁锨准备封墓。
突然间身后传来三声清脆的枪声,众人均吓得打一个愣颤,齐呼呼的一同向响枪的地方望去。
横路进西右手举着仍冒着微弱余烟的王八盒子,一脸凝重略带有同情的口吻说道:“王保长,令郎不幸英年早逝,怎能连个炮仗也没有,我现在以枪带炮为令郎送行,也能体现大日本帝国对你们的爱护不是吗?”
景春两眼呆呆的望着墓坑,头也不回的向众人挥手,示意他们抓紧封墓,然后嘟嘟噜噜的说道:“狗杂碎们!快该给你们加些酱料了。”
横路没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好奇的问身边的汉奸随从:“狗杂碎什么的意思?”汉奸随从也没有听清楚景春说的是什么,糊里糊涂的解释道:“杂碎就是我们当地很流行的杂碎肉,也叫压板肉,很好吃的,很好吃的。”
横路更加来了兴致:“要西要西,粮食的后天的送到,杂碎的大大的要!”他然后又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景春假慈悲道:“由于令郎的不幸,我己经给你很大面子,送粮日期缓了两天,后天可要记好,日落前必须见到你的粮食,不然的话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景春己被怒火燃烧,狠狠地骂了一声“杂碎!”,头也不回的凝视着渐渐堆起的坟头,把右手高高地举起大声的喊道:“小喜儿!我的儿,爹会常来看你的,你放心的走......”他的“吧”字没有讲出来,身子一歪,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