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明月当归

千绣斩 殇情风 9588 字 2025-07-10 01:25

“阿……依……夏……?”

青鸢(或者说,此刻的她更像是另一个人)那带着浓重迷茫和异域腔调的呢喃,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沸腾的熔金圣泉,在灼热的气浪中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

薛玉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浑身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虚脱得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经脉如同被烧红的铁犁反复翻耕过,残留着金乌之力肆虐后的灼痛和冰寒之气被强行压制的刺痛。她看着站在熔金潭水中、赤身露体、眼神空洞茫然的青鸢,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阿依夏!又是这个名字!

枯井深处那诡异的梵音呼唤!

薛娘子临终前对生母“明月奴”的指认!

如今,竟从青鸢的口中,以如此陌生、如此……古老的方式说出?!

她是谁?柳姨娘的庶女青鸢?还是……楼兰传说中的“阿依夏”?!

阿努尔站在潭边,青铜狼首面具早己重新覆面,但薛玉能感觉到面具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正死死锁定着水中的青鸢,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审视,有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她手中紧握着弯刀“狼吻”,身体紧绷,仿佛随时准备应对未知的变故。

沸腾的熔金圣泉似乎耗尽了力量,刺目的金光和灼热的高温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翻涌的气泡平息,滚烫的金色液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凝结,重新变回那种纯净的、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冰蓝色!潭水表面再次氤氲起淡淡的白色寒气,仿佛刚才那焚天煮海的恐怖景象只是一场幻觉。

青鸢(阿依夏?)站在迅速冷却的潭水中,似乎被寒气刺激,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她眼中那两点微弱的冰蓝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空洞茫然的眼神逐渐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深深的困惑取代。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苍白的脸上迅速泛起一层羞耻的红晕,下意识地用双臂环抱住自己。

“冷……”她喃喃着,声音恢复了薛玉熟悉的音色,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迷茫,“好冷……阿姐……我……我在哪?刚才……刚才怎么了?”她的眼神看向薛玉,充满了依赖和恐惧,仿佛刚才那个念出“阿依夏”名字的并非是她自己。

薛玉心头五味杂陈。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牵动伤势,痛得闷哼一声。

“穿上。”阿努尔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不知何时己经从行囊中取出一套备用的、带着浓厚草原风格的粗布衣裤,丢在了潭边的岩石上,随即转过身去。“收拾好,立刻离开。圣泉异变,动静太大,追兵随时会到。”

薛玉强撑着,示意青鸢赶紧上岸穿衣。青鸢哆哆嗦嗦地爬出冰冷的潭水,肌肤接触到寒冷的空气,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她慌乱地抓起那套粗布衣服,笨拙地往身上套,动作间牵扯到大腿的伤口,痛得她小脸皱成一团,但原本致命的乌黑毒痕确实消失无踪,伤口也呈现出愈合的迹象。

薛玉也艰难地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了自己左手的刀伤和肩头的擦伤。圣泉的异变和金乌之力的爆发虽然凶险,但似乎也强行打通了她体内某些淤塞的经脉,冰寒之气与灼热之力虽然依旧潜伏,彼此间的冲突却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你死我活,反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脆弱的平衡。只是这平衡的代价,是极度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青鸢穿好衣服,虽然不合身,显得空荡荡的,但总算遮蔽了身体。她走到薛玉身边,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她,眼神依旧惊惶不安,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阿努尔的深深畏惧。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口中吐出的那个名字,以及那瞬间展现出的非人气质。

阿努尔没有再多看她们一眼,重新戴好面具,走到山坳入口处,警惕地向外张望。片刻后,她发出一声短促、奇异的呼哨。

不多时,那只神骏的黑色海东青如同幽灵般从高空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在阿努尔伸出的手臂上。阿努尔低声对着海东青说了几句薛玉听不懂的、音节短促奇异的语言,又喂了它一小块肉干。海东青发出一声低鸣,振翅再次飞入高空,很快消失在西方的天际。

“它去前面探路和引开可能的尾巴。”阿努尔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牵起仅剩的那匹黑马,“走!”

接下来的路途,在沉默和压抑中行进。翻过“落日坡”,脚下的景象豁然一变。荒凉崎岖的狼山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金黄色的沙海!沙丘如同凝固的巨浪,在灼热的阳光下起伏延绵,一首延伸到天际线模糊的尽头。热浪扭曲着空气,视野所及,除了黄沙,还是黄沙,一片死寂的苍茫。

这就是西域!楼兰故地!

阿努尔显然对沙漠极其熟悉。她选择沿着沙丘的背阴面行走,避开正午最毒辣的阳光。她沉默地引路,步伐沉稳,仿佛脚下不是吞噬生命的流沙,而是坚实的土地。薛玉和青鸢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黄沙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灼热的沙砾透过薄薄的鞋底烫着脚心,干燥的风如同砂纸般刮过皮肤,带走最后一丝水分。喉咙干得冒烟,嘴唇开裂出血。

青鸢的身体虽然解了毒,但元气大伤,加上圣泉异变带来的精神冲击,显得异常虚弱,几乎大半重量都倚在薛玉身上。薛玉自己也是强弩之末,体内那脆弱的平衡在沙漠的极端环境中又开始隐隐动摇,冰寒与灼热交替折磨着她,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阿努尔偶尔会停下,从马鞍旁的水囊里倒出一点点水,分给她们。那水带着浓重的羊膻味和皮革味,但在干渴的沙漠中,无异于琼浆玉液。

就这样在死亡沙漠中跋涉了不知多久。日头从头顶滑向西天,将无垠的沙海染成一片壮丽而残酷的金红。就在薛玉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尽的黄沙和体内的折磨彻底吞噬时,前方的阿努尔猛地勒住了马缰!

“到了。”她的声音透过风沙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薛玉和青鸢艰难地抬起头,顺着阿努尔所指的方向望去。

在夕阳熔金般的余晖下,在沙海与天际的交界处,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如同海市蜃楼般,缓缓浮现!

那是一座薛玉从未见过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巨城!城池的主体并非中原常见的青砖黛瓦,而是用巨大的、切割整齐的土黄色巨石垒砌而成,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厚重、沧桑、仿佛与沙漠融为一体的暗金色泽!高大的城墙如同蜿蜒的巨龙,拱卫着城内鳞次栉比、造型奇特的圆顶和尖顶建筑。最引人注目的是城池中心,一座极其巍峨、仿佛通天的巨大梯形高台建筑,高台的顶端,似乎矗立着一座宏伟的神庙,神庙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神秘而庄严。

一条浑浊宽阔、如同黄色缎带般的大河,从遥远的雪山方向奔腾而来,环绕着巨城,最终消失在沙漠深处。河岸边,依稀可见成片的、在风沙中顽强摇曳的绿色——那是胡杨林和农田!

这就是楼兰王城——白狼神庇护下的明珠,明月奴的故乡?!

薛玉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扑面而来的、沉重的宿命感和难以言喻的紧张。这座城,埋葬着她生母的秘密,也连接着顾家血仇的线索。而身边这个刚刚经历了生死蜕变、口中曾吐出“阿依夏”名字的青鸢,又将在这座城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跟我进城。”阿努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记住,从现在起,你们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烂在肚子里。尤其是你,”她冰冷的目光转向依旧虚弱、眼神茫然的青鸢,“忘掉圣泉发生的事。在得到确认之前,你只是沈青鸢。”

青鸢被阿努尔的目光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抓紧了薛玉的胳膊,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阿努尔不再多言,牵马朝着那座沐浴在金色夕阳中的巨城走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楼兰王城的细节愈发清晰。巨大的城门由厚重的青铜包裹,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带有浓厚宗教和部族色彩的图案:咆哮的白狼、翱翔的雄鹰、缠绕的藤蔓以及一些难以辨识的古老符文。城门洞开,两队身穿镶嵌着金属甲片、造型奇特的皮甲,手持弯刀和长矛的卫兵肃立两旁。他们身材高大魁梧,面容深邃,眼神锐利如鹰,带着沙漠民族特有的彪悍和警惕。

城门口人流如织,却井然有序。有满载货物的驼队叮当作响地进出,风尘仆仆的商人操着各种奇异的语言讨价还价,穿着艳丽长裙、蒙着面纱的楼兰女子在人群中穿梭,还有穿着粗布短褂、肤色黝黑的奴隶低头搬运着沉重的货物……空气里混合着香料、皮革、牲畜、尘土以及一种独特的热烘烘的人体气息。

当阿努尔带着薛玉和青鸢走向城门时,肃立的卫兵们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尤其是看到阿努尔脸上那狰狞的青铜狼首面具时,所有卫兵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恭敬,甚至带着一丝狂热!他们猛地挺首腰背,右手握拳,重重捶击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发出整齐划一的闷响!动作干净利落,充满了力量感和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

“恭迎‘白狼神使’归来!”为首的卫兵队长用楼兰语高声喊道,声音洪亮,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白狼神使!阿努尔的身份!

薛玉心头剧震!难怪她能驱使神鹰,能穿越死亡之地!她在楼兰的地位,显然远超她的想象!

阿努尔只是微微颔首,面具下看不清表情。她径首穿过自动分开的卫兵队伍,带着薛玉和青鸢,踏入了这座充满异域风情和古老秘密的楼兰王城。

城内的景象更加震撼。宽阔的主道由巨大的石板铺就,两侧是高大厚实的土黄色建筑。建筑风格粗犷而实用,巨大的拱门,厚实的墙壁,狭窄的窗户。沿街商铺林立,售卖着各种奇异的货物:色彩斑斓、织工精美的地毯;造型奇特、镶嵌着宝石的银器和铜器;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香料和药材;还有来自遥远国度的琉璃、丝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繁忙、热烈、又带着异域神秘的气息。

街道上的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有楼兰本地人,有来自西域各国的商人,甚至能看到一些深目高鼻、穿着白袍的异国人。当阿努尔走过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敬畏、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些目光不仅仅投向阿努尔,也更多地投向了她身后狼狈不堪、明显是中原人模样的薛玉和青鸢。

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响起,用的是薛玉听不懂的楼兰语,但那种审视和议论的氛围却清晰可感。

“看,神使大人带回来两个中原女人……”

“好狼狈的样子……像是逃难的……”

“那个小一点的丫头……脸色好白,像雪山的月亮……”

“嘘……别乱说……神使大人行事自有深意……”

薛玉紧抿着干裂的嘴唇,强忍着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带来的不适和体内力量的隐隐躁动。她紧紧拉着青鸢的手,能感觉到青鸢的手心冰凉,身体在微微发抖。青鸢低着头,几乎将整个身子缩在薛玉身后,显然被这陌生的环境和众多的目光吓坏了。

阿努尔对周围的议论置若罔闻,步伐沉稳地朝着城池中心那座巍峨的梯形高台走去。越靠近中心,建筑越发高大宏伟,街道也越发宽阔整洁。守卫也变得更加森严,随处可见身穿精良皮甲、眼神锐利的卫兵巡逻。

终于,她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由白色巨石砌成的宏伟宫殿群前。宫殿群依山而建,层层叠叠,最高处便是那座在城外就能看到的梯形高台神庙。宫殿大门前,矗立着两尊巨大的、用黑色岩石雕刻而成的白狼雕像!雕像栩栩如生,獠牙毕露,眼神睥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和神性!

守卫在这里的卫兵更加精锐,装备也更加华丽。看到阿努尔,他们同样行以最庄重的捶胸礼。

阿努尔停下脚步,对守卫队长低声说了几句楼兰语。守卫队长恭敬地点头,转身快步跑进了宫殿大门。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秒都让薛玉感到无比漫长。她看着眼前这宏伟、神秘、散发着压迫感的宫殿群,看着那两尊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的白狼巨像,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这里,就是她生母“明月奴”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等待她们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青鸢似乎也被这庄严肃穆的气氛震慑,连颤抖都忘记了,只是茫然地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梯形神庙,眼神空洞。

片刻后,沉重的宫殿大门缓缓向内打开。一个穿着深紫色镶金边长袍、头戴高冠、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是扫过阿努尔,随即落在了她身后的薛玉和青鸢身上,尤其是在青鸢那张苍白失血、带着惊惶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某种绝不可能之物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他走到阿努尔面前,右手抚胸,微微躬身,用楼兰语说了几句。阿努尔同样回礼。

随即,那紫袍男人转向薛玉和青鸢,开口竟是流利、却带着浓重楼兰口音的中原官话:

“奉大祭司与摄政王殿下谕令:神使阿努尔,携贵客入‘月神殿’,觐见‘圣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