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寻没有立刻回到三班的阵地。
而是靠在一堵断墙后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肾上腺素正在飞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后怕。
他的肩膀,被汉阳造那巨大的后坐力撞得生疼,几乎要脱臼。
他的手,首到现在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刚才那一枪,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气神。
他闭上眼,脑海里不断回放着那个敌军大尉胸出血花的瞬间。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因为他扣动了一下扳机,而变成了一具尸体。
尽管他知道这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但来自2030年和平世界的灵魂,依然在为此而战栗。
“李浩!”
“李浩!你小子在哪?”
远处传来了江铁山焦急的呼喊声。
江寻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不适,从断墙后走了出来。
“我在这!”
江铁山第一个发现了他,立刻冲了过来,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毫不掩饰的崇拜。
“我操!李浩!你小子真他娘的是神了!一枪!就一枪!就把鬼子那个当官的给干掉了!”他激动地捶着江寻的肩膀,“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的枪法比俺还好!”
江寻被他捶得一个趔趄,苦笑道:“运气好。”
“这可不是运气!”江铁山一脸不信。
这时,班长赵石头也带着三班幸存的弟兄们走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寻身上。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敬畏,有好奇,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他们不再把江寻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新兵,而是当成了一个他们完全看不透的、神秘而强大的存在。
击退了敌人的总攻后,阵地上一片狼藉。
战斗暂时停歇了。
幸存的士兵们开始自发地清理战场,将牺牲战友的尸体抬到一起,收集还能使用的弹药和武器。
三班,加上江寻,只剩下了西个人。
赵石头把江寻拉到一旁,远离了其他人的视线。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自己的水壶里倒了半碗水,递给江寻。
江寻接过来,一口气喝干。
“好样的,李浩。”赵石头看着他,声音低沉沙哑。
他没有问江寻是怎么做到的,也没有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兵,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在战场上,能活下去,能杀鬼子,就够了。
他只是用那把擦得锃亮的大刀,轻轻地拍了拍江寻的肩膀。
“你小子,不像个新兵。”
“倒像个在刀口上滚了十年的老手。”
“机灵点,活下去。”
这是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所能给予的,最高级别的认可和托付。
江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另一边,年轻的太爷爷江铁山,则彻底变成了江寻的“跟屁虫”。
他不再咋咋呼呼地吹牛,而是变得沉默了许多。他默默地帮着江寻清理枪械,将收集来的子弹一颗颗擦干净,递给江寻。
“李浩哥,”他第一次改了称呼,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一丝依赖,“你教教我吧,怎么才能打那么准?”
江寻看着他那张稚嫩的脸,心中一阵刺痛。
他知道,自己不能教。
他教不了。
那是【战地幽灵】和无数次模拟推演带来的结果,而不是单纯的技巧。
“多练。”江寻只能这样回答。
短暂的胜利,并没有带来喜悦。
阵地上的气氛,依旧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江寻知道为什么。
他刚才的狙杀,只是斩断了敌人进攻的一根手指,却无法阻止他们挥来的拳头。
他爬上城墙的最高处,向远处眺望。
他看到,金陵城的其他方向,例如南面的中华门,东面的中山门,同样是浓烟滚滚,炮声震天。
历史的车轮,正在按照它既定的轨迹,无情地向前滚动。
他救不了这座城。
他甚至救不了身边这几个刚刚对他托付了信任的战友。
他知道,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死。
这种清晰地预知着死亡,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折磨。
时间,就在这种煎熬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傍晚。
夕阳将天空染成了和鲜血一样的颜色。
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踉踉跄跄地跑上了阵地。
他找到了正在指挥大家加固工事的赵石头。
“赵……赵班长!”传令兵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沾着血迹的命令。
“上峰命令!各部……各部向挹江门、下关码头方向……自行突围!”
传令兵说完,便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整个阵地,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难以置信地看着赵石头。
“什么?”江铁山第一个跳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行突围?这是让我们撤退?”
“我们死了这么多弟兄!排长也死了!就这么撤了?”另一个老兵也红着眼吼道。
“不撤了!老子不走了!就死在这!跟小鬼子拼了!”
士兵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了。
他们可以接受战死,但无法接受在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后,被下令放弃阵地。
赵石头看着手里的命令,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第一次露出了迷茫和痛苦的神色。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但最终,他还是抬起了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嘶吼。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这是命令!”
“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你们忘了?”
“都给老子收拾东西!准备撤退!”
没有人再说话。
但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和愤怒,比任何声音都更响亮。
江寻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历史中最混乱、最黑暗的一页,即将翻开。
那个被救下的婴儿,仿佛也感受到了这股绝望的气氛,再次发出了微弱的哭声。
江铁山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
少年兵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白天的意气风发,只剩下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
江寻看着城墙外,那轮正在缓缓下沉的血色夕阳。
他知道。
金陵城最长的夜,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