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根素丝(三话红楼)

风流千古 画荻春秋 5052 字 2025-06-01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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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一凡有些恍惚,很快又恢复了沉静。

雪儿也不疑有他,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就沉下了眼帘,她不愿多看,唯恐那句话唐突了,会打破那份沉静。

雪儿很喜欢那种沉静,静的像一湖秋水。

一提到母亲,郑一凡便会这样,片刻失神之后,他总能让自己重归平淡,不让别人看出一丝端倪,只把淡淡的忧伤挂在了眉宇之间。

见了郑母之后,雪儿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情致,她也有相似的际遇,想到奶奶,她也会失神,也会忧伤,还会落下几滴清泪来。

“是吗?郑妈妈还会织布?要是郑妈妈还能走路就好了,我让郑妈妈教我织布。”

雪儿一口一个“郑妈妈”,亲昵的如在眼前。

化解忧伤最好的办法不是劝慰,而是捧出一颗赤子之心,那颗心足以融化整个冰冷的世界。

郑一凡叹口气,淡淡地说,“现在织布机都没了,想学也学不了了。”

喝了口水,郑一凡继续说道,“我妈是镇上有名的织布能手,还能织出带花纹的布,一些老太太现在还喊她‘七仙女’。

不过,你既然通晓缂丝编织法,织布对你也没什么可难的。要是回到几百年前,你一定是最漂亮的织女。”

“快别哄我了,我都不好意思讲我的丝绸故事了。等下次见了郑妈妈,我让郑妈妈讲给我听,我真的想知道郑妈妈是怎么织布的,真的。”

“织布是一回事,缂丝又是一回事,你还是先讲你的丝绸故事吧。”

“其实工艺是一样的,就是用料和精细度不同。织布就是把经线和纬线交叉编在一起,织云锦也是一样。

只不过有图案时,要在纬线上加上一根彩线,这样就可以织出各种各样的漂亮图案了,只不过背面有很多线头,乱糟糟的很难看。”

见郑一凡不再沉湎往事,雪儿也欢快起来。

“缂丝编织法就不一样了,经线不变,一通到底。

纬线却不是的,需要哪种颜色就把纬线截断,换上需要的颜色,然后绕在经线上,这样两面都一样,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线头了,看上去更漂亮。

就是蚕丝太细了,费工耗时,一个织工一天能织几厘米就相当不错了。

对了,这种方法唐朝就有了,到了宋代更成熟了。但咱们这边儿老打仗,定州那个缂丝高手叫什么来着,对,叫沈子蕃,为躲避战乱南迁到了苏州,把这种技术也带过去了,南方才有了缂丝技术。

‘北有定州,南有松江’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定州还排在前面呢。现在定州孟家庄还有他家的祠堂和缂丝坊呢,前些年我奶奶还去参观过呢。”

郑一凡转过头,盯着雪儿绯红的唇,宛若第一次见到似的。

“是吗?孟家庄,我听说过,离咱这儿也就不到二十里路,有机会咱们也去瞻仰一下,不然,近水楼台不看月,岂不是辱没了丝绸名家芳邻的一世英名!”

“好哇!下个礼拜天儿就去,拉上我爸,上次就是他带我奶奶去的。我爸也了解很多丝绸文化的,肯定是个称职的向导。”

“好!一言为定!”

雪儿贴近耳边,压低了声音,“哥,再告诉你个秘密,我也有一件缂丝小坎儿,可漂亮啦!奶奶留给我的,要我出嫁时再穿。”

“天呐!哪天我得好好欣赏一下。”

“绝对不行!奶奶说不许别人看。”

“咋啦?”

“不告诉你,自己回去查查小坎儿是什么吧!嘻嘻!”

雪儿松开手,丢下一串笑声跑进了屋里,半天才拿了一个小笔记本出来,趴在茶几上写了几行字,脸上还飘着一团红云。

郑一凡回过神来,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脸上不由得发烫。

2

听到俩人说的热闹,王哲甫也从卧室出来,坐在客厅里,点点头,再也不说话了。

“哥,现在明白曹雪芹为什么把林黛玉比喻成‘一根素丝’了吧?”

“还是不大懂,说说看!”

“呵呵,你也有被问住的时候,开心!其实,只要明白了缂丝编织法,就不难理解了。

缂丝的时候,用来做经线的丝都是白色的,也就是素丝。因为那些纬线要缠在经线上,所以经线要粗一些,韧性也更强一些。

而那些纬线呢,尽管是五颜六色的,却是一段一段的,看着好看,却不禁拽,只有个头儿,一拉就出来了,甚至有时候因为这根废丝,整片布也就废了。”

“今天长见识了!不懂缂丝技艺,就无法理解经线的坚韧。不了解生活细节,就写不出经典文章来。

知微见著,曹雪芹才是珠穆朗玛上的明珠啊!奶奶也是慧眼识珠,学到了,学到了!

雪儿,你还没说你是怎么理解那个比喻呢?”

“开始我也不明白,奶奶告诉我,这个比喻是最形象的,林黛玉多愁善感,性格复杂着呢,可曹雪芹用‘一根素丝’就写出来了,这才是一字千金呢。”

郑一凡颇感意外,既佩服奶奶的博学多识,又惊讶雪儿的悟性。可惜奶奶离世走了,雪儿这种颖悟天性该如何承续呢?自己的读的书还是太少了,读书少也得硬着头皮听啊!

“蚕呀丝的,我也不熟。这个比喻倒是有点儿奇特,就是说不出它好在哪里,你怎么说?”

“哥,你这是在考我吗?”雪儿笑吟吟的看着郑一凡。

郑一凡摇摇手,“不敢不敢,奶奶嫡传面前哪有我造次的份儿。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理解的,怎么说你也是姑苏才女,一定有独到的见解。解惑一下呗!”

“姑苏才女?这说法好,比优秀啊模范什么的好听,以后就归我了!”

雪儿俯下身,在笔记本的扉页上,一笔一画的写上了“姑苏才女”西个字。

“一根,是独而不群,水做的一样,动不动落泪,林黛玉是这样的吧。

素色,是淡雅清纯,也是本色,‘质本洁来还洁去’,是黛玉说自己吧。

强,博览群书,绝顶聪明,自然是冠压群芳,是林黛玉吧。

带着这个比喻去看红楼梦,里面的一团乱麻就有了头绪,其他十钗也就成了陪衬。

林黛玉是金陵十二钗之首,头都没了,其他人的命运也就更惨了,逼良为娼的,出家为尼的,远嫁异乡的,相比这些人,林黛玉的死是最有价值的。”

“为什么?”

“爱而不得,为爱而死,不值得敬佩么?我就最佩服她这一点。”

“小小年纪,倒有几分见解,以前小看你了!”

“我哪儿能理解这些,爱呀恨的是你们大人的事儿,与我无关,全是奶奶告诉我的,还有什么‘一经断,百纬散。’‘爱愈真,伤愈深。’‘黛玉不死,难成经典’。

从一个词一句话判断人物性格,然后再观察人物命运,什么主题啊文化啊情感啊价值啊就都明白了,奶奶叫这个是‘抽丝剥茧读书法’。

怎么样?比那些百科全书式的阅读法好用吧,一法在手,受益无穷。”

“哇!原来是这样啊!名至实归!”

郑一凡惊叹一声,说不清是为奶奶的睿智,还是为雪儿聪慧,但震撼却是真真切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