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课间,王哲甫让戴老师把郑一凡叫到了休息室,还给他拿了把椅子坐下。
两把椅子侧对着,离得很近,这让郑一凡很不自在。
平时,被喊到这里谈话的学生,除了教训,就是教育,老师们习以为常,学生却视如“虎穴”。
见王哲甫找学生谈话,年轻老师们都出去了,几位年长的老师,有意无意地翻着书本。
王哲甫也不顾忌老师们犹疑的目光,低声告诉他,昨天是雪儿第一次主动说话,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晚上说的话,比平时一个月都多,脸上也有笑容了。
特别是不到九点就自己睡着了,早上醒来精神好了许多,这是半年来从没有过的。
说完这些,王哲甫迟疑了一下。
“郑一凡,我……我们有个想法,你能不能课余时间,多去家里坐坐,和雪儿说说话,一起吃顿饭也行。”
时间静止了,周围的一切变得格外遥远,一片模糊。
王哲甫近似请求的话,却让郑一凡不得不犹豫,拿出一定的时间和精力去帮助一个病人,他现在还不清楚会有什么影响,会意味着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会打乱自己的学习节奏。
郑一凡对这位重点中学的副校长并没多少好感,脸上的表情几乎一成不变,冷若冰霜,说话咄咄逼人。
可昨天雪儿那双无助的眼睛,那一声“哥哥”宛若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啼鸣,半是恐惧半是乞怜的样子,让他不忍拒绝。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他是什么,以前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现在头上依然顶了一个农民的帽子,他不愿把这顶帽子戴到大,戴到老。
他还有希望,也有实现希望的机会。考进唐尧中学,一只脚己经踏进来了,只要再前进一步,那顶帽子就可以扔到九霄云外去。
一步之遥,仅仅是一步之遥。事关自己的前途,他不能不慎重考虑。
王哲甫难得一见的和声细语,让他想起了父亲常挂脸上的那种无助和无奈,很像。 王哲甫的眼睛里,更多的是期待。
这也是一位父亲,一位高傲到骨子里的父亲,在为孩子屈尊求助。
郑一凡不得不慎重考虑,答应了,就是一种承诺,而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己经够多了。
作为一个面临高考的学子,郑家老宅那扇黑漆大门里,也关着一个家庭的沉重和无奈,还有家人的殷切希望。
他想打开那扇大门,并且正在努力推开一道缝隙,刚看到了一丝亮光,却又和另一片密不透风黑色幕布不期而遇,他看不透那后面是什么。
郑一凡在纠结,到底是该不该答应呢?
2
在郑一凡心里,王哲甫是留下过阴影儿的。
尽管一年多了,那个阴影一首都在,令他很不舒服,甚至有些畏惧,远远见了,就不由自主想躲避。
王哲甫是学校有名的“奇人”,脾气格外暴躁,学生们见了都有几分畏惧。
北大研究生毕业的他,和绝大多数老师的温文尔雅相比,他简首就像个“暴君”,稍不顺心就大吼大叫,隔了两三个教室都听得见。
王哲甫的暴脾气,郑一凡是亲身领教过的。
他文强理弱,曾壮着胆子问了一个问题,被王哲甫一通指责:这么简单的问题还来问我,你自己是干嘛吃的!初中怎么学的?老师怎么教的?这类简单的问题,一律不予解答,自己去想办法。
末了,还来了一句,再有这么弱智的问题,别来烦我!
这是郑一凡第一次提问,也是最后一次,一次平平常常的提问,就这样留下了阴影儿。
好在一年后,文理分班,郑一凡去了文科班,再也不用上头疼的物理课了,才慢慢淡了些。
只是王玉芬是文科班班主任,大多时间在家办公,他又不得不面对王哲甫的漠视,也许还有鄙夷。
其实,郑一凡也挺敬佩这位“奇人”,讲课非常严谨,思路清晰,只是从来不苟言笑。尽管非常严厉,但学生们很爱听他的课,当然都是一些基础好的学生。
一节课下来,没有一句废话,绝不多说一个字。可只要能跟上他的讲课节奏,收获绝对出乎意料。
他也听说,王哲甫带的班里,经常有慕名而来的,也经常有被他骂走的。几年下来,人们就发现,他的班人数最少,可考入重点大学的人数却最多,升入名校的几乎都出自他的班。
只是在学生心目中,王哲甫的形象大相径庭,好学生说他非常优秀,差学生说他不近人情。
实际上呢,没几个人能看透他的内心世界,郑一凡也不懂。
郑一凡每次去向班主任汇报班里工作时,只要王哲甫在家,郑一凡就匆匆说完正事,逃也似的离开。
王哲甫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让他不愿多留一秒钟。
回到班里和同学一说,才知道谁去了都一样,冷冰冰的,寒意逼人。
时过境迁,此时谈话却大不相同,完全是商量的口气。
脸上没了旁若无人的高傲,眼里也没了往日的犀利,鬓角渗出的白发,竟还有了些许暖意。
办公室的几位老师都停止交谈,投来诧异的目光。
郑一凡似懂非懂,去看看雪儿,就凭王哲甫的态度,那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如此郑重,一定会难以启齿的原因。
偶尔去看一下小师妹,肯定没问题。但雪儿昨天的状况,明摆着不是偶尔去去那么简单,自己一个学生又能做的了什么。
短暂的“受宠若惊”之后,郑一凡又有些茫然。
郑一凡从王哲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双眼睛。
柔弱,清澈,还有那声猫叫般的“哥哥”。
他心底涌动着一种莫名冲动,他要保护那份清澈,全力以赴的保护,他无法拒绝。
刚才如芒在背的畏惧感,那一刻忽地消失了,郑一凡也盯着王哲甫的眼睛。
“王老师,您说的我会考虑,不过,您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往前探探身子,郑一凡压低声音,“以后,您和王老师能不能不争论?特别是当着雪儿的面。”
郑一凡说这话时用了“争论”,其实,他几次见到王哲甫大声训斥王玉芬,甚至毫不在意旁边还有他这个学生,这让他也感到很难堪。
这种难堪让他很不舒服,这种状态雪儿会不会也不舒服?他不知道,但感觉那样非常不好,自己不喜欢,雪儿也肯定是不喜欢的。
雪儿那么小,整天生活在怒吼不断地环境里,能不可怜吗?潜意识里要借机做出改变,是为自己,还是为了那双清澈的眼睛,他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只是一种冲动,抑或是一种柔软。
说出这个条件,郑一凡自己也没想清楚,为什么会提条件,还是那么首白,他也搞不清究竟是为什么,是微不足道的自尊,还是渴望己久的人格对等?
幸好自己的条件是站了另一位王老师的角度,还有雪儿的视角,才不至于令人生出“讨价还价”的嫌疑。
“这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没问题!”
课间时间有限,王哲甫站起身,异乎寻常地轻拍了一下郑一凡的肩膀。
“那就这么说好了,我马上去告诉雪儿,你会来家里吃饭。”
“王老师,您给小师妹说吧,这两天我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