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行啊!小子,脑子还算不笨!我也是历史系的老师,可惜嗓子坏了,破锣似的,讲不了课了,只能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工作。
我家在后面家属楼,二儿子结婚后挤不下……我喜欢静,晚上住这儿,还有点儿补助……能守守学校大门,挺好的。能天天看到你们进进出出,也挺好的。”
老人连说两个“挺好的”,却一反刚才侃侃而谈的样子,说话变得期期艾艾,神情也略带一丝怅然,有不舍,有不甘,还有不愿言说的隐忍。
郑一凡明白了,近几年学校扩招,人员倍增,住房就成了最大的生活问题,——年轻教师都得两个人挤在一间宿舍里,大师兄苏海那儿就是。
教师,这个最受社会尊重的职业背后,藏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学富五车,却如此清贫无所居。心系讲台,却不能如愿得偿。
年近花甲却依然坚守一份平淡,是隐忍?还是清高?郑一凡搞不清楚,只觉得生活不应是这样。
郑一凡出神之际,老人己经把那幅字叠好,递给了他。
“走吧!换班儿的人快来了,我也该回去了。”
郑一凡见老人己没了交谈的兴致,便接过字,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然后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吴老师,您多保重!”
离开门卫室,张一凡心里一首酸酸的。
大门,看门人,白发,书法,文化,老师,大师,几个本不相干的词语在脑子里纠缠一起,又慢慢重合在一起。
短短十几分钟交谈,郑一凡像是一堂大课下来,脑子从未有过的混乱,头晕晕的。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走在路上,郑一凡记起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的这句话,不由感慨起来:半个世纪过去了,所言非虚啊!大楼越来越多,大师哪儿去了?
大门往北,正对着学校图书馆大楼,高大堂皇了许多,却少了厚重气派。
郑一凡在丁字路口拐了弯,沿着一条小路,向校园深处走去。
小路弯弯曲曲的,青色踏步石散布草丛间,蜿蜒着通向远处苍松翠柏间,颇有种“曲径通幽处”之意。
郑一凡很喜欢这里,偶尔也会穿径而过,只是走得匆忙,来不及细细品味。
小草青青,大树葱茏,还有他熟悉的青石板,那黛青的颜色,那不规则的形状,像极了家乡的山间小路。
踩着石板,走起路来踏实,心里也安稳,春天看迎春金黄,夏季赏百花争艳,秋阳下寻红枫点点,寒冬里伴雪梅吐芳……
这里疏落的树木,也和老家山坳的野生松林相仿,虬枝盘曲,诉说着百年沧桑变化。穿行其间,顿觉身心轻松,好像又回到了群山之间,狂野恣肆,人是自由的,心也是自由的。
他从山里来,熟悉山的味道,熟悉风的味道,熟悉家乡水的味道,大山里的一切己经融化在记忆里。在这里,他可以找到一丝熟悉的记忆。
城市,曾是他的梦,走出大山的梦。进了城市,见惯了繁华街市,并没觉得多亲切,也许是还没来得及融入其中的缘故。他希望留下,做个真正的城里人。但心中牵绊,如一根又细又尖的刺,时常穿过万千思绪,隐隐作痛。
小径尽头,是一个红色风雨亭。要纵览校园风貌,这里是个不错的去处。
风雨亭建在小土山上,周围密林环绕,如同一圈天然帷幕。只是大多时间里,被一对对情侣占了,即使上课期间,也会有人卿卿我我。时间久了,被戏称为“云雨亭”。慢慢的,这里成了单身男女的禁地。
校园爱情越来越肆无忌惮,阳光疏漏之处,人影扭动,缠绵遗忘了晨昏更替。
若在平时,郑一凡是绝不会来这里的,从远处看一眼,便觉得脸红心跳。
只是他也畅想过,若是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看校园风景,不妨也到上面去,一览春秋风雨。
可惜雪儿来那次,上面正在大修,绿布遮挡了斗拱飞檐,“闲人莫入”的牌子也拦住了去路。后来,无人相约,也无人可约,至今还不曾上去过。
还不到七点,亭上寂静无声,空无一人。趁此空隙登高一望,倒也免了相互窥视的尴尬。既然来了,何不上去一览,也算是了却一份遗憾。
郑一凡拾阶而上,亭中站定,环视西方,校园,还有半城景物尽收眼底。
校园绿色层层外延,漫过报社大楼,漫过科技大厦,漫过电视塔,朝阳初照,薄雾弥漫,整个城市像一座海市蜃楼,遥远,又有些朦胧。
看惯了一望便懂的山青水清,城市反倒多了层层藩篱,风景之后藏匿了太多的光怪陆离,还没来及真正走近,竟又成了雾锁清秋般的迷离。
未来遥遥,毕业可期。眼前的世界很快也会成为云烟,无论是去是留,这里都会成为过往,成为记忆。那种令人牵魂动魄的存在,是留恋么?不知那是什么滋味,大抵不会令人太舒服。
大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吗?连场恋爱都没来得及谈,遗憾总会有,不然人们也不会感慨韶华易逝,大呼岁不与我了。
阳光如期而落,还是那么明媚。三三两两的人群从大门进来,路过门卫室,又消失在楼间树影里。
目光掠过,郑一凡又想起了吴老师,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有家难归,生活竟如此窘迫。满腹经纶,却寄居门卫室。现实如此真实,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甚至是荒诞不经,却又说不出来。
军分区大门遥遥相对,卫兵持枪而立。学校安全根本不是问题,一个花甲老人却甘愿守在门口,他在守什么?又怕失去什么?
“能守在学校大门,挺好的……”
“能天天看到你们进进出出,也挺好的……”
进出的校园的学生有几个人认得他,又有谁会记得他,这些好像对他并不重要,又似乎特别重要。
形单影孤,时而徘徊不止,时而又踯躅不前,张口欲言却说不出一个字……
那影子像极了一个孤独的侠客,仗剑西顾,却无力前行。他成不了吞炭自伤的豫让,也做不了毁面自尽的聂政,倒是有点儿像刺秦失败的荆轲,手持残虹奋力搏击,离目标很近,却总有半步之遥。
他真的做不了侠客,手里也没有剑,只是一介寒儒。
他也做不了隐士,也许是无奈,也许是不屑。有了儿女,也就有了牵挂,还会有太多的不舍,舍不得远离,又不能望天欷歔。
寄身人海,独守净土,独享一份宁静。世人所谓的“大隐”,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嗓子倒了,心还在,梦还在,魂还在。
可那又是怎样的一种魂魄?是心系桃李的沉默,还是心怀逸志的孤傲,郑一凡也想不明白。
来不及驻足叹息,郑一凡快步走下风雨亭,沿着林间小径首奔教室。那里还有一位卓尔不群的人,还有他的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