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年秋天,蓝灵儿第一次飞到院子来后,就成了家里的常客。
早上六点是寺庙里的早课时间,时间一过,它就来院子里飞上一圈。
梧桐树下的白发老头儿挺和善的,经常穿一身蓝布衣裳,那颜色比道士身上的鲜亮一些,里面还露出一件白色圆领衬衫——只是没蓝灵儿脸颊白,那种白是雪白,雪一样白。
“这蓝灵儿还是有良心的,时不时来看看我,说不上话,叽叽喳喳的叫上几声,咱这宽场大院的也算有点生气儿。
她要不来,我瞅啥也没意思,墙上是石头,脚底下也是石头,我看你小子的心也是石头做的,又冷又硬,没有丁点儿热乎气。
你看人家雪丫头,抬头就笑,张口就叫。
嘿嘿,那声‘爷爷’叫的小猫挠痒似的,浑身舒坦。啥时候带回来呀?别说雪丫头不想来,她可以答应来山里看我的。”
看到蓝山雀,爷爷的话就多,没说上几句就开始抱怨,像是郑一凡欠账不还似的,嘟嘟囔囔起来没完。
“爷爷,雪儿答应你的,又不是我说的,我怎么知道。说不定人家早忘了这茬儿了,您就别念叨了,我都脑壳疼了!”
“不可能!”爷爷吼了一声。
“雪丫头要是忘了,怎么还让你给我带茶叶呢?我看就是你小子不地道,得罪了雪丫头,也让她记恨上我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对雪儿好着呢,雪儿才不会记恨呢,一首吵着要来的,还说要在咱家老宅里住上几天……”
“哈哈,露馅儿了吧!我就知道雪丫头言而有信,怎么会忘呢?就你个没良心的,总拿话糊弄我!
说,啥时候带回来?”
“这我哪儿知道啊!她又不是块儿小石头,装兜就能带回来。”
“雪丫头不是石头块子!”
爷爷不高兴了,声调也高起来,转眼又笑道,“雪丫头是块玉,和我那块……你小子少绕搭我,那玉没你的份儿,我还留着给孙子媳妇儿呢。”
“既然那玉没我的份儿,以后雪儿的事少问我,我又不是青鸟,传了信儿还不被人待见。以后啊,‘青鸟不传云外信’,让你也尝尝‘丁香空结雨中愁’的滋味!”
“反了你了!绕搭起来没完了,滚一边儿!”
郑一凡见爷爷发火了,忙陪起了笑,“好好好,我下次回学校时问问雪儿,看她什么意思总行了吧!一个小竹竿子,有什么好惦记的!”
“嘿嘿,别管绿豆芽儿还是小竹竿儿,你给我带回来就行。带回来了,我这老院子就留给你,随便你怎么折腾!”
郑一凡见爷爷笑了,也跟着笑了。
“我就知道,喜欢穿蓝衣服的都一个调调,明里背里都爱拿捏人,一不顺心就拿我撒气,我招谁惹谁了!”
“你招谁你知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明镜儿似的。我的事儿别忘啦,嘿嘿!”
唉——这蓝衣人,这蓝山雀,还有那个穿蓝裙子的雪丫头,都一个鼻孔出气。
2
蓝衣人自然是郑洛奇,土生土长的太行人。
年轻时背井离乡,去了天津卫,在远亲家的茶庄里做了几年账房先生,日本人占了平津,他就回了三甲镇。
开了个小茶馆过了几年,资本主义尾巴一割,茶馆也没了,不得己才去开荒种地,从那以后,再也没离开过太行山。
岁数大了,胡子也白了。
过了古稀之年,却不喜欢留胡子了,说一不小心沾了米粒儿,自己看不见,让人看到了挺没脸面的,还是清清爽爽的好,穿的清爽,戴的清爽,这样人才清爽,不会招人讨厌。
郑一凡倒是喜欢爷爷留胡子的样子,有清有白,清白相间,说话的时候捋一捋,那姿态自带一种仙气儿,可惜爷爷一刀剃了,再也没留起来。
出门见山,总会经常和石头打交道,太行人骨子里有点儿倔,估计就这石山石头磨出来的。
想必当年的愚公也是这样子吧,只是一辈子忙着移山,哪顾得上留意饭粒儿不饭粒儿的,子子孙孙还等着走坦途大道呢。
爷爷特别在意清白,这一点郑一凡倒是很认同的。
人嘛,清清白白的,本就是应有的底色,与胡子多少长短并无多大关系,随心就好。
爷爷摸摸下巴,对郑一凡的说法也不否认,笑着说,太行神仙我没见过,只知道这山是有灵气的,只是山不只是眼目前的青虚山,还有这八百里太行。
山灵才会人杰,大尧大舜大禹那可是上古三帝,他们都在这儿繁衍子孙,可不就是看上了咱这儿的灵秀。
这八百里太行那可是风水宝地,南来的雨,北来的风,都会在这儿歇脚,这五谷杂粮就有了根基,根深苗壮,收成好着哩。
若不是这山挡着,哪来的千里粮仓?若没有千里粮仓,哪有万年炎黄?
再说了,西有黄河可到昆仑,东有大海可住蓬莱,龙不都这样吗?离了水,哪儿还有灵性。
龙不龙的先不说,能当大尧帝的后世子孙,挺知足的,这可是千年荣耀,寻常人可没这福分,太行山人,也只有咱太行人才享了这份福泽。
郑一凡喜欢听爷爷讲古,也喜欢和爷爷斗嘴,还以此为乐,且乐此不疲。
“人家大尧帝姓祁,咱家姓郑,不是一家人,可不能乱攀亲戚。”
爷爷一瞪眼,“咱郑家老祖是谁?黄帝,那可是五帝之首,比大尧帝还早三百年呢。其实,郑祁两大姓都是黄帝一脉的分支儿,论辈分,大尧帝是黄帝的玄孙儿。
尧哪儿生的?尧他娘是谁?”
郑一凡也不示弱,“我当然知道啊,尧出生在离咱这儿五十里的庆都山,尧的母亲就叫庆都。不用考我,小学老师就讲过。”
爷爷笑道,“那不结了,大尧他娘是唐尧人,咱唐尧县就是大尧帝的姥姥家,这和一家人有啥两样儿?祖祖辈辈儿都是这么传的,唐尧人是大尧帝舅舅辈儿,虽说不一定在五服里,可也算是近五服啊!”
爷爷虽倔的要命,可也讲理。只要讲的有道理,还是肯低头认输的。
对爷爷的论证,郑一凡也没法辩驳,中国人论起亲戚关系来,拐着弯儿的都能找到根儿,同属黄帝后裔,可不都是一家人么。
这可是好大一家子人呢!
炎帝和黄帝中原涿鹿那么多年,最后还不是成了几十亿人的共同祖先,还都心甘情愿的以子孙自居,谁能分得清楚,谁又愿分那么清楚,根本没必要。
寻根问祖,本就是华夏人的传统,走到哪儿也要给自己找个祖宗背着。何况大尧帝生在太行,长在太行,本乡本土的大圣人,哪个不愿供在家里放在心上。
生在这片土地上,郑一凡从小耳朵里就灌满了大尧的传说,爷爷说那就是传承,一传万年。
爷爷的话并不深奥,可有些话郑一凡总是想不明白,课本上的解释总是语焉不详,一些概念定义的也大多是云里雾里的,有些东西只能努力试着去理解,想不明白的,就是去问父亲。
父亲虽说也是老师,可只是回乡知青,知识储备不多,也没多少高远的见解,只是含含糊糊的说,先听爷爷怎么说吧,等你走出了大山,有些事自然就明白了。
到县城读书后,郑一凡问过历史老师,也去县博物馆寻求过答案,好多事还是不明白。
毕竟整个唐尧县,也只是太行山的一部分,进了城但仍然没走出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