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手被抓的更紧了,肖萌侧脸看时,见郑一凡睡得踏实,嘴角还带着笑意。虽然眉宇间还挂着淡淡的忧伤,看上去却沉静了许多,当年青涩也淡去了,嘴唇上方还有了胡茬,短短的,脸庞消瘦,又多了一份立体感。
肖萌依然睡意全无,把头倚在宽厚的肩膀上,闭了眼睛,思绪又回到了三年前。
正式开学后,两个人分在不同的班,初见时随心随性的谈话,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开学后,郑一凡被指定为班长,此后上传下达,跑前忙后,班里、系里,甚至是学校的活动中,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任劳任怨。
相比之下,肖萌却好像变了个人,不再参与任何公开活动,无论是班里的,还是系里的,一概不闻不问,只管安安静静的上课、读书,像一条小小的孔雀鱼,悄无声息地穿行而过,自带了一份闲雅。
同处一个世界,他们俩以各自喜欢的方式存在着,很少再有交集。
大一基本是公共课,都在同一个阶梯教室上课。偶尔遇到,人少了就说上两句,人一多,俩人大多是点头笑笑,眼神交错一下就过去了。
肖萌开始还有点儿留意,一旦郑一凡出现,目光就会不自觉的多停留几秒,想着当日的无拘无束,心中暗笑。
时间一久,全系几十男生也都认识了,或倜傥帅气,或憨厚朴实,心里一一比较过了,竟没一个比得过郑一凡。论个头,也有两三个比他还要高的,却是体育特长生,少了三分雅气。论相貌,也有几个相貌出众的,又多了三分俗气。比来较去,倒觉得郑一凡身削气刚,自带了三分儒雅之气,再看时,心和眼顺,就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不料,大二之后,郑一帆的影子忽然消失在各种活动中。这让肖萌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担心,首到在图书馆里再看到他,在那儿时而凝神静思,时而又奋笔疾书,她心里才踏实下来。
经过旁敲侧击的了解,她才知道,郑一凡辞掉了学生会和系里的所有职务,除了偶尔去参加校园诗社的活动,其他抛头露面的再也不做了。
在那段日子里,肖萌一静下来,就会想起初相识的那个郑一凡,淳朴憨厚,却又不乏幽默。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会有如此大的变化,简首是判若两人。
管他呢,他郑一凡怎么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说归说,肖萌还是经常想起他,想看到他,想听他讲山里的人,山里人的故事。梦里,还会和他一起,爬上山顶,去看日出,去看他说过西湖,去……
有时会梦里笑醒,有时也会泪流满面……
她没意识到,自己己经堕入了无法自拔的情网之中。
世界就这么大,错节盘根,不经意间,就可能再次相遇。
肖萌收拾书房时,见桌上放着最新一期校刊,随手翻览了一下目录,猛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郑一凡,不觉脸热心跳。
赶紧翻到内容页,找到名字是《忆》的那首诗,坐在椅子上,细细品读起来。
那是一首组诗,共有六首,每首都很短,最短只有只有三两句。
细看内容,大多是家乡记忆,有山之思,有水之澜,也有个人感悟,最入心的还是那首《太阳雪》。
读罢,肖萌心神不禁随之摇曳,伸手抚摸着那纸上的墨迹,竟有一丝暖意盈心。里面有些情景,肖萌也听郑一凡给她讲起过,当时只觉的新奇无比,化成了文字,又多了几分庄重。
深藏的心事无法言表,看了诗,总想和人倾诉一番,甚至有分享的欲望。
父亲肖楚南是校刊编委之一,每期内容都要审校一遍。这组诗己经正式刊出,想必父亲己经看过了。
晚饭后,肖萌拿着期刊去找父亲,指着那组诗问,“这么单一的作品,怎么会出现在校刊里?”
肖楚南瞄了一眼,“从诗歌形式上看,结构是简单了些,语言也略显稚嫩,一看就是借鉴了惠特曼《草叶集》的样式,也有《飞鸟集》的影子,只是没泰戈尔的深邃。
但之所以入选,是因为一个‘真’字,情真而意切,素朴而无华,略带了些禅意。这就好比赏花,你是喜欢春之蓓蕾的含蓄,还是喜欢夏之花瓣的灿烂?”
“当然是春花了,娇嫩,清新,还有一种生命绽放的感觉,不像夏花,尽管灿烂,却像是在燃烧,离凋零也不远了。”肖萌答道。
“这就是一束略加雕饰的春花,有山野之风,又有庙宇之幽,似白实素,深得中国哲学意蕴,这就不能简单视之了。”
“他们家就在太行山,沐浴山野之风也是常事儿,可‘庙宇之幽’怎么理解?”肖萌又问。
“他们家?你知道?” 肖楚南反问。
“不就是郑一凡吗?太行山区唐尧县的,他们家离倒马关不远,在那儿可以看到明长城遗迹。”
“倒马关?明长城?这就对上了,我们几个讨论时,都觉得这个山野气似曾相识,原来是边塞遗风,怪不得隐隐有战马嘶鸣之声,落寞而悲寂。”
“仗剑戍边,有心杀敌,无力回天,边塞诗不都这样吗?那跟庙宇也没关系呀?”
“庙宇何在?一是道观,一是佛寺。道重悟,佛贵禅。可参禅悟道和这个郑一凡有什么关系?这诗里既有道蕴,又有禅心,就又解释不清了。”
肖楚南也疑惑起来。
“很简单呀!他们家附近有座青虚山,是华北道教圣地,当年葛洪就在那儿炼药修仙。听他说,那山上一半是道士,一半是和尚。
最好笑的是,山上的神仙庙里,还供奉着孔子,和老子、释迦摩尼都挤在一个大殿里,不伦不类的。”
肖萌把从郑一凡听到的家乡趣事,连汤带水的全搬了出来。
“明白了,全明白了!这就是‘庙宇之幽’的出处。”
肖楚南喜不自胜,倒让肖萌迷惑了。
“庙呀观的,哪儿都有,苍岩山上好几个呢,也没什么独特之处呀?”
“亏你还是学历史的,儒道释三家并立,流传千年至今,儒还是当初的儒吗?道还是当初的那个道吗?
到了元宋明清之后,早就三教合流,各有所表啦!
你看《红楼梦》里,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总是结伴而行,在向世人昭示什么?佛道同行嘛!”
“爸,说到红楼,您觉得‘三教合一,九流归一’,还有‘囊括文史哲艺于一书,贯通诸子百家于一人。’这个评语怎么样?”
肖楚南略作思忖,看着肖萌问,“你的结论?”
“不是,是郑一凡说的。”
“你俩很熟?”
“也就入学那会儿长聊过一次,说到了《红楼梦》。”
“囊括文史哲艺于一书,贯通诸子百家于一人。’是他的结论?”
“也不是,是他和他同学讨论后得出的。”
“哦,这小同学就有点儿意思了!有机会请他到家里来,我倒想和他聊聊红楼了,还有你吴伯伯、陆伯伯,一定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
“爸,他可不小,比您还高呢!我问你这诗呢,怎么绕到红楼上去了。您就说这诗怎样吧?”
肖萌连嗔带怪的绕开了,算是一种拒绝吧。
她也不清楚郑一凡现在怎么样,能不能请到,万一请不来,那多尴尬。
肖楚南也没再坚持,继续说道。
“大学阶段,能写出这样五味杂陈的文字,难得一见。看得出,这小子是个有生活的人,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是历史系的。我做编委快十年了,很少看到历史系学生的文学作品。
你路伯伯也有同感,就刊发了。你们是同年级的,应该很熟悉啊!”
肖萌赶紧说,“认识,但不在一个班,真的不熟。这人现在很神秘,一下课就见不到人影了。
您在我们系兼课,想找他还不容易吗?何需在我这儿绕圈子。”
肖楚南也没在意,这事儿就过去了。但那本校刊,却被肖萌锁进了自己的柜子里。
肖萌想过去找郑一凡,可说什么呢,自己对现代诗了解的不多,诗的内容也不难理解。
讨论诗歌没意义,总不能说,我爸说了,你是个有故事的人,也开不了那个口啊!尽管没有行动,她还是特想知道,那究竟是一些什么故事。
一想到初次相见时,肖萌又忍不住笑了。
他还是那个视自己为“小师妹”的郑一凡吗?还是那个憨态可掬的郑大个子吗?他还喜欢喊自己“小萌”吗?
这个傻大个子,不让他喊“小萌”时他偏喊,想听他喊了,却又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