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的爸爸老李和妈妈老刘,年轻时都在丹城市里的纺织厂上班。八十年代的国营单位旱涝保收,人与人之间并没什么过于明显的贫富差距,大家都挣差不多的工资,吃差不多的饭菜。家里孩子多的,日子就穷一点;家里孩子少的,日子就好过一点。顶多是一些特殊岗位的人,比如司机或者商场售货员,因为手里掌握着一定的资源,平时能多吃到些肉奶蛋,或者偶尔吃到些大桃酥、带包装的饼干、咖啡等市面上少有的新鲜玩意儿。
老李家的土炕能睡下西个半大小子,被褥是拆了劳保服改的。兄弟西人,隔一年一个,长到十几岁时正是能吃的时候,老李的爸妈两份工资要养活家里十口人,每顿饭都是重复的萝卜炖白菜,根本吃不起白米饭,玉米面烙的大饼子是家里最常有的主食。老李那个时候总是好几碗饭菜扒拉进肚子,感觉吃的挺饱,出去跑一圈,肚子又开始饿的咕咕叫。有时候饿急了,老李就上山抓麻雀,扒了皮,用火烤着吃。有年腊月,他带着三个弟弟在铁道边烤田鼠,火苗舔着冻僵的手指头,倒比灶上的白菜汤来得暖和。“哥,这腿肉归你。”老三递来的竹签上挑着块焦黑的肉,老李一口咬下去,嚼出满嘴铁锈味,原是烤化了道钉上的沥青。
老李从小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没受过什么文化的熏陶,一看见书本就迷糊,一玩儿起来倒是精神头十足。孩子嘛,童年怎么都是快乐的。回想起童年时光,除了经常的吃不饱和偶尔的穿不暖之外,老李大多数的记忆还是自由快乐的。
老刘就不一样了。老刘的爸爸是军官,很早就患病离世,哥哥姐姐们也都在十几岁就当兵离开了家。从老刘七岁开始,就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在家生活。妈妈的工资,加上哥哥姐姐不时给家里邮寄的补贴,让老刘儿时的生活十分富足。在那个家家吃大炖菜的年代,老刘家里吃的是精致的炒菜。老刘的妈妈特别能干,又特别宠孩子,她会不时的把山楂或者蒸熟的芸豆粒串成一串,或者把小毛樱桃放满一个小碗,当做老刘的零食。老刘童年不仅可以吃饱饭,吃的起白米饭,吃得到油水,还能不间断的吃到各种各样的小零食。老刘家的五斗橱里总锁着牛皮纸包,钥匙串在母亲蓝布围裙上叮当作响。她记得七岁那年初雪,母亲用缝纫机扎出个布老虎,虎肚子里塞着炒黄豆。“丫头,你爸当年在朝鲜...”
话头总是断在这里,只有军功章在樟木箱底泛着冷光。
丹城纺织厂的铁门早己生了厚重的铁锈,老李总说那是被他们年轻时的汗气腌的。宣传栏新贴的通报批评里,老李的名字照例歪在头排,墨迹未干就被麻雀啄出星点缺口。老刘攥着食堂饭票路过,瞥见那名字,突然想起昨夜母亲说的:“嫁人得嫁个有正形的。”
老李在那个时候肯定算不上有正行的,他性格外向,为人仗义,是附近的孩子王。虽然家里穷,却活出了资本家少爷的姿态,潇洒的无拘无束。厂里发了工资,十几个小伙子的钱都集中到老李手里,老李说咋花就咋花,他带着一帮兄弟吃喝玩乐、旷工打架,到了月底,钱花光了,再带着兄弟们一起想办法熬过最后几天。但不同成长环境里的老李和老刘,却在国营纺织厂里相爱了。他俩是自由恋爱,至于谁先追的谁,至今也说不清楚。
为了给老刘一个好生活,老李结婚后一夜之间像换了一个人,变得踏实肯干。婚礼那晚,老李把搪瓷缸子磕得当当响:“五年,你等我挣五万块钱,咱去环游中国去!”老刘望着墙上褪色的年画,纺织厂的夜班汽笛在远处呜咽,像在痴笑他们一样。那个年代的五万块钱,是个足以让一家人的生活没有后顾之忧的数字。
老李和老刘结婚后就都辞去了国营单位的“金饭碗”。所有人都觉得老李不踏实,太异想天开了。但老李辞职并不是为了图安逸,而是他觉得工厂里开那点工资太少了,他要下海做生意,他要给老刘最好的生活。他先自己琢磨着倒卖服装,没成想,别人进货进的是日本西服,他进货进的是美国西服,八十年代的国人个个清瘦,美国人大多人高马大,西服都要大出好几个码,老李的西服就这样砸在了手里,根本卖不出去。
“老美个头真他娘大。”美国西服堆在仓库里,老李蹲着卷烟,看布料在霉斑里发胀,他忽然笑出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那天夜里,老刘把陪嫁的银镯子褪下来,月光在镯心凝成个亮圈,晃得老李眼眶发酸。
老李又做了很多不同的生意,卖西瓜,卖鞭炮,卖猪头肉,成为改革开放后坪洲第一批出租车个体户,多多少少攒下了一些家底。老李最后稳定的生意是跟着家门口的邻居大爷,到全国各地抓山货,再回到坪洲当地批发零售。老李肯吃苦,眼光毒,脑子灵活,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同样的一个村子,老李去了就能拿到品质最好的山货,货好回来之后就能卖得上价,就能有更高的利润。老李有自己的一套成功学理论:在长白山要带关东烟,去云南得揣锡酒壶。有次在秦岭撞见野猪,他举着秤杆对峙了半个小时,回来说与人听:“那畜生眼珠子里映着咱坪洲的月亮。”
每到年前生意最好的那一个月,老刘都要到摊位上去帮忙,李曼至今记得那时候每天晚上,老李和老刘带着冻得通红的脸和手回到家,兴奋的坐在床上数钱的场景。老刘总要把窗帘都拉上。纸币在冻僵的指间沙沙响,像秋风扫过杨树林。
“两千三...两千八...”
数字仿佛在墙上年画娃娃的肚兜上跳舞。有张五元票缺了角,老李蘸着唾沫粘好:“这够买半扇猪头了。”
年前生意最好的一个月,每天的流水收入就能达到五六千元,一天就可以挣出来别人几个月的工资。老刘怀上李曼之后,老李更是像公主一样宠着妻子。怀孕时老刘每天吃一个猪蹄,两个鸡蛋,几块鸡肝。这个伙食标准,即使是放在今天,也是不差。
小曼听老李讲,那个时候他揣着五万块钱的全部家当到外省上货,一下火车就被两个地痞盯上了,等到一个隐蔽的拐角处,两个地痞冲上来就要动手抢劫,老李紧裹着怀里的现金,说什么也不松手,和两人扭打在一起,那不要命的气势竟没几下就把两个地痞吓跑了。后来老李自己说,那一刻他自己真就做好了拼命的准备了,就是把自己的命搭上,也绝对不能把钱给他们抢走,那可是家里全部的家当。
老刘虽是女儿身,但有着男人一样的行为做派。在遇到大事的时候,甚至比老李还要冷静果断,很多复杂的情况,经老刘一分析就变得简单通透,利弊关系一目了然,她是婆家娘家的主心骨,大家信任她,也愿意听她的意见和安排。
后来,老李又进入了坪洲的钢材行业,生意越做越大,到李曼初中时,己经可以算得上有钱人了。有钱人,在李曼看来就是就是吃什么、买什么都不用考虑成本,不管李曼要出国留学,还是立刻买一套像样的房子,都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