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灰白色

向日葵追着太阳 舒天 4806 字 2025-06-13 18:21

李曼却从未因为物质生活的改善而感到真正的幸福。她小时候最喜欢翻看二舅家的全家福。二舅家的周末永远飘着蜂蜜松饼的香气,他们家掉漆的五斗橱从不落锁,不像自己家红木柜里总锁着父亲的酒瓶和母亲的账本。那个时候李曼总是会站在夏日梧桐树影里,看着二舅一家在院子里分吃西瓜。表妹的笑声溅在青石板上,二舅妈掏出手帕擦掉她下巴的西瓜汁,二舅正把最甜的瓜心挖给舅妈。蝉鸣突然变得刺耳,这样稀松平常的温情,却是她人生中最奢侈的奢侈品。

十二岁那年的冰面,似乎能够折射出小曼整个童年的全部缩影。新买的红棉鞋在河面上打滑,小曼整个人摔进碎冰碴里,膝盖渗出的血珠在棉裤上洇成暗梅。老刘拎着她的后领一把拽了起来,指甲掐进她冻麻的皮肉:“走路不看道,活该!”她的蓝围巾在风里猎猎作响,像面冰凉的旗。

那晚,老李在玄关摔酒瓶的声音惊醒了她沉睡的梦,老刘正在厨房剁饺子馅,菜刀与案板的撞击声愈发急促。“喝不死你!”母亲突然摔了刀,案板上的肉馅溅到瓷砖上,像一滩凝固的血。她缩在阁楼楼梯转角,数着墙纸裂缝里透出的月光,忽然想起表妹去年生日许愿时说“希望爸爸妈妈永远不吵架。”原来有些人生来就住在春天。不一会儿,老李又开始踹铁皮柜,金属扭曲的呻吟刺得人牙酸。小曼摸到口袋里那张泛黄的离婚协议书,边角己经被她起毛,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替他们起草这个。

“老刘!当年你要的貂皮大衣老子没给你买?”父亲的咆哮震得吊灯摇晃,“环游中国的钱早他娘挣够了!你现在倒嫌我喝酒?”老刘把擀面杖砸在料理台上,不锈钢台面凹下去个月牙形的坑。小曼我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疤,那是他们上次吵架飞出来的搪瓷杯盖留下的。那年她小升初的前夜,他们在客厅互砸结婚照,水晶相框的玻璃渣像星星般溅进了她的手背。他们确实在第五年挣到了五万,却再也没提环游的事。钢铁、酒精和争吵,渐渐填满了那个承诺挖出的空洞。老李总说钱能解决所有问题,可他不知道,表妹用草茎编的指环,比小曼首饰盒里所有的金镯子都温暖。老李含糊的咒骂撞在楼梯扶手上,老刘尖细的声线像根银针,把每个字都挑进小曼的太阳穴。

“要不是为了曼曼...”这句话像道符咒,年复一年贴在小曼成长的每个裂缝里。老刘的高跟鞋声像碎玻璃般扎进耳朵,“哭什么哭!”她一把将小曼拎起来,裙摆上的油渍在灯光下张牙舞爪。

楼下的战争似乎平息了。小曼蹑脚下楼,看见母亲正蹲在地上捡玻璃碴,父亲歪在沙发里打鼾。月光淌过母亲的发顶,在她颤抖的指间碎成银粉。她好想走过去抱一抱老刘,但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她定在了原地,就像许多年后,她和自己的丈夫赵建一争吵时的感觉一模一样。那年除夕,老李掀翻的火锅在墙上烫出焦痕,羊肉卷挂在老刘新烫的卷发上,像朵枯萎的玫瑰。“过不下去就离!”小曼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抱着凉透的饺子冲他们喊,汤水在搪瓷碗里结出油膜。那一次,老刘突然安静下来。

老李的酒气熏醒了小曼的整个童年,他醉酒后的脸比锅炉房的铁皮还红。小曼学会了在父母争吵时数墙上的裂缝,这样时间就能过的快一些。春雨渗进来的纹路像老地图,顺着潮湿的沟壑能摸到父亲年轻时跑货的路线。他总说坪洲的月亮照过野猪眼睛,可她看过最亮的月光,是打碎花瓶那晚跪在阳台上数星星时,水泥地映出的冷光。她开始在作文本里造一个完美的家。二舅妈会做的芸豆糖串,表妹拥有的布老虎,连同父母年轻时的山货摊,全被她揉进虚构的温暖里。老刘总爱说:“你爸当年...”那些故事像樟脑丸似的在小曼的记忆里滚来滚去。她说父亲在秦岭举着秤杆对峙野猪,可小曼只记得他举皮带抽裂过门框;她说父亲倒卖美国西装眼光超前,但阁楼里霉变的布料正吞噬着她最喜欢的布娃娃。

首到班主任指着“我的慈父慈母”评语叹气,她才发现笔尖早被现实磨出了和老刘一样的锋利。小曼对酒的深恶痛绝全都反噬到自己的男人赵建一身上,建一每次应酬醉酒,小曼在玄关闻到酒气就浑身发冷。童年记忆如潮水漫过脚背:母亲把醒酒药摔成玻璃渣,父亲掀翻的火锅汤在地板蜿蜒成河。“去酒店住吧”。她把赵建一的西装扔出门外,语气和当年对着父母说“离了吧”时一样平静。

阁楼美国西装开始褪色那年,小曼考了年级第一。家长会结束后的黄昏,老刘破天荒牵起小曼的手。她掌心粗粝的茧蹭得小曼生疼。那晚,路灯把老刘和小曼的影子拧成麻花,像极了她们们总也解不开的死结。

上大学前的那个暴雨夜,老李酒醒后蹲在厨房煮姜汤。蒸汽模糊了墙上的裂缝,老刘默默往汤里打蛋花。小曼蜷在门后看他们佝偻的背影,突然明白那些刺耳的争吵,不过是两株倔强的野葵花,在暴雨中摸索着互相支撑的姿势。

小曼仿佛突然看清了生活最荒谬的真相——我们都在用童年捡到的碎片,笨拙地拼凑爱的形状。

赵建一出生在农村的土炕上,炕上首接铺草席,草席上再铺一床褥子。给建一妈妈老沈接生的,是村里的接生婆王大脚,这是小曼的叫法,村里人当然不这么叫,也尊称她一声大夫,但她更多的活计就是给产妇接生,平时也偶尔给发烧感冒闹不舒服的人开些药片儿。

腊月里的风卷着沙砾往人脖子里钻,建一爸爸老赵蹲在产房门槛外搓着手,活脱脱就是根冻僵的玉米秆。屋里老沈的呻吟声忽高忽低,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铜锣,每响一声就在老赵心口剐蹭一道痕。接生婆王大脚踩着三寸金莲进进出出,手里攥着的白毛巾早染成了酱色。屋里突然爆出婴儿炸雷似的啼哭,王大脚掀了棉门帘探出头,脑门上挂着的汗珠子在寒风里冒着白气:“八斤九两的大胖小子!”话音未落,建一奶奶己经挤开人钻进去,枯树枝似的手往襁褓里一抄:“胡咧咧啥,这孩子十斤得高高的!”

老沈瘫在草席上,褥子下露出的麦秸秆沾着暗红血渍,倒像是撒了把熟透的高粱粒。她竟还能扯着嘴角笑——这是建一后来最像她的地方,要强都刻在骨头缝里。

当时刚生产完还处于虚弱当中的老沈就记下了婆婆的这句话,这辈子再看到别人家的新生儿,她都会说,“看谁家孩子都不觉得大,那赵建一出生时候,下巴壳和脑门都是肉,十斤打不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