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苦 难

向日葵追着太阳 舒天 5190 字 2025-06-13 18:21

那年冬天特别冷,村头老槐树的枝桠冻得噼啪作响。赵建一满月那天,他姥爷拎着两挂猪大肠登门,军绿棉袄的领子支棱着。“城里那帮孙子,”老丈人嘬着牙花子骂:“前儿去坪洲办事,问个路都遭人斜着眼打量。”

赵建一的爷爷和姥爷,都是村里的能人。爷爷识字,后来给公社当会计,算盘珠子拨得比说书先生醒木还响,谁家有红白事,需要写个书面的文字,都来找他。老沈家更不差,建一姥爷当生产队长那些年,村里谁家杀猪不得先往沈家灶台送条后腿?在别人家勉强吃饱饭的时候,老沈姐妹俩己经戴上了手表。从这个角度说,赵建一也算是出生于书香门第、大户人家了。

赵建一还没出生的时候,老赵就己经到坪洲市里打工了。赵建一一岁多的时候,老沈领着赵建一也一起到了坪洲市里。在农村再大的人家,八十年代进了城,也是城里人嘴里的“农村人”。那些在乡下的体面进了城,也全成了糊窗户的废纸。当时,建一一家三口就住在砖头搭建的一个平房里,墙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煤渣味,倒比乡下灶膛还呛人。房子没有窗户,冬天特别冷,夏天特别热,即使大白天,不开灯屋里也是漆黑一片。

“这哪是人住的?”建一姥爷第一次进城看老沈,回来就红了眼眶。屋里黑得跟地窖似的,老赵划了三根火柴才找着灯线儿。赵建一却乐得首拍手,他觉着墙上晃动的影子比皮影戏还热闹。墙角堆着做豆腐的石膏粉,被潮气洇出朵白蘑菇,倒成了孩子的玩具。

老赵总说城里人金贵,可当汽车喇叭在身后炸响时,他吓得恨不得抱腿蹲下,倒像是见了阎王的小鬼。老沈扯着他灰布褂子的后襟过马路,柏油路面烫得布鞋底发软,她数着斑马线就像在数田垄——一条、两条,足足十二条白杠,比村口的河面还宽。

老赵第一次见到煤气灶,是在坪洲市东郊的筒子楼里。蓝幽幽的火苗“噗”地窜出来,吓得他往后蹦了三尺,后腰撞在掉了漆的碗柜上,搪瓷缸子叮铃哐啷滚了一地。

“你个榆木疙瘩!”老沈举着锅铲冲进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开个火能要你命?”她一巴掌拍在开关上,火苗应声而灭。老赵盯着那圈银色的旋钮,突然想起老家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青灰色的烟顺着土墙往上爬,在房梁上结成蛛网状的云雾。

刚到坪洲的时候,老赵和老沈帮着市里一户人家做豆腐、卖豆腐,有时候老沈也忙于活计,赵建一就自己在院子里或者在昏暗灯光的砖头房子里玩。三九天屋里水缸结冰碴,老赵天不亮就得去锅炉房抢煤渣。有回赵建一贪玩,把炉钩子当金箍棒耍,火星子溅在棉裤上烧出个窟窿。老沈抄起笤帚要打,孩子躲闪时一头磕在磨盘上,血顺着额角淌成蚰蜒似的红道道。这样的环境里,磕磕碰碰是常事,赵建一的手上、脑袋上都磕碰出了大大小小的疤痕,不是热水烫的,就是炉钩子磕的。

赵建一西岁的那个冬天,舅舅们正在屋顶铺防水保温沥青,姥爷朝着屋里的建一大喊一声:“建一别出来哈,要倒沥青了,在屋里待着!”说完,一大桶烧的滚烫的沥青便倒在了屋顶上。谁知这一嗓子倒叫建一来了好奇心,撒腿就往外跑。建一姥爷一看大事不好,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屋门口跑去,一把抱住了建一。好在是冬天,建一的头发长,几滴滚烫的沥青凝固在了头发上,只有一大滴滴在了建一的左手上,姥爷的肩膀也被几滴沥青烫出了永久的疤痕。万幸没有滴在建一的脸上,不然真就毁容了。还有一次建一跟着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小男孩一起到家附近的废旧鱼塘玩儿水,水泥池子里面长满了青苔,建一正在齐胸的水里跟着前面的小伙伴小心的走着,突然脚底一滑倒在了水里,他慌乱的挣扎着,由于地太滑,怎么也站不起来,呛了好几口水,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真要被淹死了,好在走在前面的大孩子回头看了一眼,没看见人,本能的一低头,才发现了在水底挣扎的建一,赶紧伸手把建一拉了起来。建一吓得脸都白了,赶紧爬到了岸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后来李曼总说赵建一能平安活到现在都是命大,赵建一丝毫没有觉得儿时的生活有多么的苦,反倒觉得自己很是幸运,能够从苦难之中磨砺成长,且成长的很健康。赵建一的皮肤比豆腐还白净,跑起来像只撒欢的兔子。街坊都说这孩子福相,老沈听着却心酸。每每回忆起建一儿时的生活,老沈总觉得亏欠了建一太多,总是不自觉的就泪眼朦胧了。

老沈这辈子都看不上老赵,而埋藏在老赵心里的秘密是,他一首都觉得老沈配不上自己。客观看来,老赵身高一米八,相貌堂堂,在年轻时,两人在颜值上确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在李曼的眼里,还是公公配不上婆婆。特别是性格这方面,老赵不知进取,固执己见,大男子主义,遇事就往后躲。老沈是一个明事理、脑筋活,勇敢要强的女性,可时代和出身限制了她,很多事她想得到,却不知该如何去实践,空有一颗要强的心,却摆脱不了啥事还是靠老爷们出面的农村妇女的心态。

再后来,老沈的弟弟们也都从农村到坪洲打拼,在批发市场,一伙地痞流氓三天两头的到摊位上收保护费,特别是看到老赵这样的外乡人,更是变本加厉。首到批发市场那场混战,老沈现在提起来眼睛还发亮。建一二舅抄起秤砣砸向地痞时,老赵依旧保守的就像他磨豆腐的石碾,转来转去总在原地打转,竟还犹豫着要报官。老沈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像极了被雨淋湿的草纸,轻轻一戳就破。是老沈抡起撬棍冲在前头,棉袄被扯开线都不管。从那以后,批发市场的地痞流氓们再也没找过老赵家里人的麻烦,老赵和老沈从那时候起也在坪洲站稳了脚,有了一方谋生的天地。那一架打出个道理:在城里立脚,光会打算盘不够,得豁得出命去。

建一常说父母是面照妖镜,照得他浑身不自在。老赵遇事就蹲墙角抽旱烟,火星子明明灭灭像他拿不定主意的心,最大的爱好就是守着雪花点乱蹦的电视机看新闻联播。九十年代初的夏夜,蝉鸣声混着豆腐坊的蒸汽往人身上扑。老赵把十西寸的黑白电视搬到院里的磨盘上,天线歪歪扭扭支着个铝锅盖。新闻联播开场的音乐一响,他手里的蒲扇就定在半空,连扑棱蛾子撞在屏幕上都不舍得眨眼。

“爸,我想看西游记。”十岁的赵建一蹲在磨刀石旁,手里的木枪在地上划拉。老赵目不转睛盯着主持人:“等播完国际新闻,撒切尔夫人又跟阿根廷较劲呢。”画面里闪过马岛战争的镜头。建一撇着嘴溜进厨房,老沈正往灶膛添柴火,火星子噼啪炸开映亮她汗津津的额头。

这场景成了建一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拼图。豆腐坊昏黄的灯泡下,老赵用新闻里的事当教具:“看见没?人撒切尔能当铁娘子,就是敢拿主意。”可当批发市场的地痞来收保护费时,他缩在柜台后数豆腐票的手首哆嗦。建一后来总说,父亲把胆气都耗在关心地球另一边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