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幸 运

向日葵追着太阳 舒天 3586 字 2025-06-13 18:21

初二那年春天,建一的人生拐了个急弯。新转学来的张强梳着郭富城头,校服袖口总卷到胳膊肘,露出腕子上闪光的电子表。那天放学他说要带建一见世面,七拐八绕钻进巷子深处的“极速网吧”。建一永远记得玻璃门推开时涌来的热浪,二十台大脑袋显示器蓝莹莹的光里,此起彼伏的枪炮声像在他太阳穴上凿洞。

“CS见过没?”张强往他手里塞了罐健力宝,建一盯着屏幕上晃动的准星,喉咙发紧。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子弹穿透头骨的声音这么清脆,像过年时姥爷敲开核桃壳。等回过神时,天己经黑透了,裤兜里给老沈买酱油的五块钱变成了网吧收银台的小票。后来的一天,赵建一被老沈抓了现行,雨幕里母子俩的追逐赛惊动了整条巷子。沈姨的塑料拖鞋陷在泥坑里,建一回头望见的画面多年后仍在梦里闪现:母亲举着破伞站在霓虹灯下,头发绺绺贴在脸上,超市促销员的红马甲湿得能拧出水。那晚,建一跪在搓衣板上,听着老沈的笤帚把儿抽在门框上的脆响。“小兔崽子胆肥了!”老赵难得暴怒,新闻里正在播国企改革,老赵的声音混着沈姨的骂声在屋里打转:“人家下岗工人都知道学技术,你倒好,学当二流子!”

停课一周的惩罚来得猝不及防。天还没亮透,建一就被拎到菜市场。老沈甩给他一筐蔫头耷脑的菠菜:“卖不完别吃饭!”早春的穿堂风像是刮骨的刀,赵建一蹲在水泥台边,看隔壁猪肉摊的王叔麻利地剁排骨。戴红袖章的市管员过来时,建一学着旁人堆起笑脸,却被一句“占道经营”噎得满脸通红。那天他攥着皱巴巴的零钱回家,掌心沾着菜叶的泥腥味,突然明白了父亲看新闻时为何总叹气。

老沈真就学着戏里演的,来了一出“孟母三迁”。搬家那天下着毛毛雨。老赵把电视机捆上三轮车时,天线上的铝锅盖咣当掉在地上。“去楼房吧,离网吧远,省的身边竟是些不学好的孩子。以后上了大学出个对象这破窝咋往家领。”沈姨把建一的课本塞进化肥袋子,封口处露出《时事政治》的一角。新家在六楼,从阳台能望见实验中学的操场。夜里建一听见父母压低嗓门的争吵:“首付借了二舅三万...”“总比孩子废了强!”

转学后的建一像变了个人。他床头贴着世界地图,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新闻里提到的城市。老赵每晚仍雷打不动看新闻联播,只是会把声音调小些。有回播到大阅兵的片段,建一突然指着电视说:“爸,以后我也去部队吧!”老赵的搪瓷缸停在嘴边,茶叶梗慢慢沉下去。

李曼认识赵建一的时候,老赵和老沈也在市里打拼了整整二十年了。虽然进城早,但两个人除了拼尽全力买下了一处八十平的两室一厅之外,家里没有一样像样子的家具,两个人也没有过多的存款,还是一穷二白。生活圈子也仿佛和这个城市里的一切都没有关系,日常交集往来的还是老家来的同乡亲友,最长吃的依旧是老家的家常菜,口音也是带着浓浓舌根后音的家乡发音。

那年清明小曼陪着建一给姥爷上坟,盘山公路旁的排水沟里还留着当年卡车翻倒的刮痕。建一蹲在悬崖边抽完半包烟,突然说:“那晚爸妈要真掉下去,我这辈子都迈不过这个坎。”山风卷着纸灰打旋儿,这些往事在小曼和建一相处时总被提起。小曼不解的问建一老赵为什么爱看新闻,建一想了想说说:“有些人靠新闻做梦,有些人靠新闻醒着。”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住,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老沈扔了他的游戏光盘,却把沾了泥的《参考消息》一张张熨平。

夜深人静时李曼常想,或许生活本就是块磨刀石。有人被磨去了棱角,有人却越磨越亮。建一总说最感谢父母给了他两面镜子:照得见懦弱,也照得见坚强。那些新闻联播里的天下大事,菜市场的泥腥味,网吧逃窜时的暴雨,最终都酿成了他骨子里的格局。小曼和建一都觉得父母年轻时的那个年代更有意思,更有韵味。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富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虽然那个时候什么都不健全,物质生活条件也并没有现在这样丰富和多元,但就是觉得生活好像在艰难困苦中更有奔头、更为真实、更为幸福。相比老刘和老沈这两位母亲,建一和小曼都不约而同的更为老李和老赵操心。但无论是看似成功的老李和老刘,还是更为平凡的老赵和老沈,他们都从那个时代走过,旧时光之中,有幸福,有苦难,像一面镜子,照射出各自青春的模样。

坪洲大学图书馆窗外的风还在呜咽,建一从椅子上起身关窗时,小曼又看见了他手上的那块疤痕。时光在这些伤痕里酿出滋味,像沈姨腌的酸菜,初尝扎嘴,回味却绵长。这大概就是生活的本相,在石头缝里种花,于冰碴子上取暖,把新闻里的远方和菜市场的烟火,都过成永不褪色的红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