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铲斗捅破机械厂食堂外墙时,李建国正用水平仪校准新买的冰柜。混凝土碎块中的钢筋出参差断面,与他年轻时车过的45号钢呈现出不同光泽。拆迁公告上的红线恰好划过面馆东墙,将香港回归纪念挂钟切成两半。
“按建筑面积补偿每平3800元。”
拆迁办副主任的鳄鱼皮公文包敞开着,索尼DV正在拍摄面馆全景,镜头刻意略过了墙上的下岗证,却给"再就业标兵"锦旗来了个特写。收音机里拆迁办提供的港资开发商背景介绍顿时淹没在电磁杂波中。城中村改造办公室的空调吹不散图纸上的墨臭,李建国用裁纸刀划开补偿协议,眼镜片上倒映着“回归面馆”的新坐标。
当一同毕业的同学们还沉浸在分别的依依不舍之中时,李想和室友己经扛起行李,租了一辆金杯面包车,从北京市中心出发了。
金杯面包车的远光灯劈开夜幕,李想攥着营业执照的手渗出冷汗。后视镜里徐磊的脸被手机蓝光照得发青:“导航说前面右拐就是幸福里小区。”
“这叫小区?”副驾的老张把烟头弹出窗外。月光下六栋灰败的筒子楼像被遗弃的火箭发射架,二楼阳台上晾着的工装裤在风里晃成投降的白旗。
李想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怎么生活,怎么干出个样来,真有点怀疑当初的选择。
房东踢开307室的铁门,手电光扫过霉斑纵横的墙面:“月租八百,押一付三。”铝合金窗突然被夜风撞开,散落的奥克斯空调宣传单上印着“北京欢迎您”的福娃贴纸。
李想摸着砖头垫高的木板床,指甲缝里钻进木刺:“翻身会塌吧?”
“大学生讲究还挺多。”房东把钥匙甩在煤气灶上,“上个月住这的传销团伙,八个人睡通铺都没吱声。”
第一缕晨光刺破纱窗时,公用水房己排起长队。李想盯着前边大爷的搪瓷缸,缸身上“先进生产者”的红字褪成粉白。“接着!”徐磊扔来冻成冰坨的毛巾,“你老家不是东北吗?这点凉水哆嗦啥?”
塑料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李想的回力鞋,他看见自己发紫的脚趾在盆底扭曲成问号。隔壁隔间传来老张的骂声:“操!香皂又让谁顺走了?”
“用我的。”李想把半块雕牌肥皂顺着隔板滑过去,泡沫在水泥地上拖出彗星般的尾迹。
“工商局的来了!”老张的吼声撕裂晨雾。三人赤脚冲回房间,湿毛巾在水泥地上拖出蜿蜒的水痕。
首都机场辅路的尽头,六个锈蚀集装箱在暮色中蜷缩如受伤的兽。李想把最后一捆机票存根塞进防水袋时,铁皮屋檐正发出金属疲劳的呻吟。这是他们为了节约时间成本设立的“分公司”,北京的冬夜,沙尘混着水泥味,呛得人鼻腔生疼。
徐磊裹着军大衣撞开门,泡面汤泼在《航空运输周报》头版:“T3航站楼又截胡咱们三个客户!”油花在标题上晕开,像朵畸形的牡丹。
李想摸出钥匙打开装泡面的铁柜,底层藏着防潮布包裹的企划书。这是他们用三个月泡面钱换来的珍宝:通州印刷厂偷学的UV烫金工艺,让“理想航空”在再生纸上闪着微光。集装箱缝隙漏进的月光在地面划出银色栅栏,三个东北大汉蜷缩在集装箱宿舍的夜晚,总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李想躺在三层军用床垫上,天花板的霉斑像张模糊的世界地图。徐磊在梦里嘟囔着机票折扣公式,下铺的老张正用诺基亚N95偷拍空姐发博客,镜头里还卡着半片瓜子壳。
营业第一周,理想航空服务有限公司就像首都机场茫茫人海中的一粒尘埃,就算是落到谁的身上,或者踩到谁的脚下,也丝毫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李想把小电驴锁在生锈的隔离墩上。后视镜里映出他浆洗得发硬的衬衫领子,袖口磨破的毛边被精心折进内侧。
“预约单呢?”安检员掀起安全帽,槟榔汁在嘴角凝成血痂似的印子。
李想从公文包抽出文件夹,第7页贴着民航局最新通知:“今天是对中小企业开放日......”
“那是上季度政策。”安检员的橡胶棍敲在隔离墩上,震落李想肩头的杨絮。二十米外的贵宾通道闪过熟悉的身影,竞争对手正指挥工人往商务车塞茅台酒箱,青花瓷瓶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手机在裤兜震动,合伙人老张发来照片:城中村出租屋里,上铺的床板裂开狰狞的缝,像张饥饿的嘴。
李想立马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两包软中华香烟,径首塞到了安检员的手里。
“大哥,照顾照顾,进去拉拉业务,小公司不容易。”
黑色的皮靴碾碎了吐在地上的槟榔渣,李想赶紧一边点着头,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着橡胶棍比划的方向,走了进去。
自动门开合了无数次之后,李想终于锁定穿巴宝莉风衣的女人。她撕毁的机票存根上画着抽象线条,碎纸片像受伤的白鸽坠落。
“女士,您的创意应该被珍藏。”李想递上连夜赶制的烫金笔记本,内页是机票样张改装的速写纸。女人涂着丹蔻的指尖拂过云纹扉页,突然笑出声:“你是第一个发现我在画机场平面图的人。”
“如果您信得过我们公司,能否将您刚才的创意交给我,我今晚连夜就能做出方案,明天和您反馈。”
当晚,李想就着充电宝的微光修改方案,上铺的老张一翻身,铁架床抖落经年的烟灰。首到天快亮时,洗手池传来宿醉客的呕吐声。李想抓起掉瓷的搪瓷缸冲出去:“劳驾留点冷水!”镜子里映出他发青的眼圈,自来水裹着铁锈味,把昨夜泡面的油花冲成漩涡。
三个月后,当李想站在国贸大厦32层,才明白那些涂鸦的价值。女客户是某国际画廊策展人,她订购的五百本“飞行手账”成为李想的首笔大单。握着烫金合同,李想感觉掌心发潮,这纸协议抵得上宿舍三年租金。
那晚集装箱里开了瓶二锅头,老张把空姐博客照片投影到铁皮墙:“看这张,我特地拍的,她手里攥着咱们的订票单!”徐磊醉醺醺地往电磁炉上烤馒头片,焦糊味里突然冒出一句:“李想,你说这手账生意算不算投机倒把不务正业?”
李想望着窗外掠过747的夜航灯,想起了父亲的劳模奖章:“当年供销社卖暖水瓶都要配语录,咱们这是新时代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