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处于绝望之中,就会对希望格外敏感。建一把所有生活的期望都放在了调回坪洲工作上。但是,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建一从来也没听到过什么真正的进展。
李曼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每天在各种维权和纠纷里,同各种让人开了眼界的人“磨牙”。异地的时间里,这种不好的情绪致使两人时不时的就在电话中吵了起来。当初报考新闻系是小曼笃定的选择。如今真的当了记者,才知道这份工作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美好和顺利。采访白血病患儿的时候,长长的医院走廊,那么多个病房,里面的每一张病床上,都是一个身患白血病的孩子,每一个孩子的背后都是一个濒临绝望但又不肯放弃一丝希望的家庭。消毒水在七月骄阳里发酵成粘稠的液体,李曼的衬衫第三颗扣子硌着锁骨。取景框里三号床男孩正用留置针颤抖着给芭比娃娃系腰带,化疗药物在他手背淤青上开出一朵紫鸢尾。
“姐姐,他们说我的血里有虫。”男孩突然转头,镜头慌乱上移撞碎在天花板蛛网,“妈妈说等虫子吃饱了就会飞走,是真的吗?”
走廊尽头传来缴费单撕裂的声响,李曼的鞋跟卡在地砖裂缝里。白发老妇枯叶般蜷缩在缴费窗口,存折上的数字正被自动取款机一寸寸吞吃。“先停老头子的药吧...”老人指甲抠进窗台大理石的纹路,“孙子才八岁啊...”
“小曼!”指导记者王哥突然拽走摄像机,“镜头不是手术刀,别往人心窝子里扎。”
在这里,小曼能看到不幸降临时不同家庭、不同身份、不同人的差异反映,有的会更加温暖的相互支撑,有的会相互埋怨,甚至抛弃躲避。
李曼采访的绝大多数家庭矛盾纠纷都是因为“钱”,她能看到“钱”对于人性的摧残力度是那样的强大,真的能让一个人六亲不认,颠倒是非黑白。这其中最常见的事儿就是子女争夺老人的家产,富贵之家就算有争家产的事也不会找到电视台,而是会去找律师。能找到电视台的,都是出身贫寒,文化程度不高的人群。他们争夺的也往往并不是万贯家产,而只是一处价值不高却足以改善生活困境的房产,或者一笔并不大额的现金遗产。他们会毫无顾忌的在小曼面前相互指责,甚至诋毁谩骂。有的时候是老人己经离世,有的时候老人尚在,就麻木的看着眼前吵闹的不可开交的子女,一言不发,目光呆滞又绝望。每当看到这一幕,李曼就会想:“这样的老人年轻的时候是怎样的父母呢?这几个孩子小的时候,又是不是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呢?仅仅是贫穷就能让他们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吗?”
李曼觉得是,也不是。
她只能描述出苦难,但她解释不清这苦难背后的原因。
暴雨在半年后的黄昏涨潮,李曼迎来了第一次独立采访。
一个老人的二儿子找到电视台,控诉自己的姐姐、弟弟和妹妹,谁都不管老妈,老妈这么多年都是自己一个人照顾。
采访那天,李曼攥着地址簿钻进筒子楼。铁门开合惊动楼道感应灯,昏黄光晕里飘着止咳糖浆与排泄物混杂的浊气。204室门缝渗出的酸腐味让她想起医学院解剖教室。那是一栋80年代的破旧楼房,简陋的一室一厅,屋里称得上家具的只有床和餐桌 。桌子上摆着一大盆稀粥,几样咸菜,一看就己经好多天了,咸菜都己经没有了水分。
老人家的二儿子还没到家。李曼先见到了他们的老母亲。当时正值夏天,老太太却穿了厚厚的长衣长裤,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见到小曼,老太太开始一样一样的拿出自己的止疼药,细数着自己的病痛。
“姑娘,尝尝这个。”枯枝般的手从霉变被褥里探出,掌心的水果糖正在盛夏高温里融成琥珀,“他们说我得了富贵病,可我这辈子也没吃过啥好吃的啊。”
摄像机红灯亮起时,老式座钟锈蚀的钟摆突然卡住。老太太掀开裤管的动作像揭开陈年酱缸,指尖在小腿戳出缓慢回弹的凹坑:“他们轮流把我当存钱罐摇,老大抢房本那天,老头子还在急救室...”
李曼一经了解才知道,情况并不如二儿子所说那样。老太太有五个子女,这五个孩子当中最不孝顺的就是老二。几年前老头去世后,几个孩子为了家产,就把自己当做遗产的筹码一样抢来抢去,似乎谁把老太太守在身边了,最后的家产就归谁所有了。二儿子把自己接来住,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他费尽心思租了这个房子,把老太太藏在这,不许其他子女来看。而日常,只给老太太做点稀粥,买点咸菜。
当着李曼的面,老太太掀起自己的裤腿,一按,一个深坑。
“姑娘,你看我这腿肿的。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啦,我们家的事你管不了,但是你来,我就高兴。谢谢你来看我啊。”
“不会的,奶奶,你好好养病,会好的。”李曼说。
之后,李曼先后和几位子女见了面。门板撞击声惊飞窗外灰鸽。二儿子举着红星二锅头踉跄入画,酒瓶在墙上炸开的瞬间,李曼本能地将老人护在身后。玻璃渣在老太太浮肿的面颊划出血线,混着酒精滴在褪色的全家福上。“根据《老年人权益保障法...”,话还没说完,李曼的普法手册被撕成雪片。
“法?”男人扯断采访线狞笑,“你们这些秃鹫,啄开伤口还要撒把盐!”
二儿子意识到李曼己经不是完全站在自己的利益角度为自己说话了,看到事情败露,他撕破了脸,把李曼撵出屋外,并警告不要在电视台瞎播。
播出当晚的雷暴劈开城市天际线。节目刚播放完,李曼就接到了老太太二儿子的电话。李曼正在外地跟着老记者采访。
“我妈死了!”电话那边传来了愤怒的叫喊。
“什么?”李曼吓得一激灵。
“我妈让你们气死了!谁让你在电视上瞎说的!谁允许你在电视上放我们家里的事了!现在我妈气死了!你说你怎么负责吧!”二儿子在电话那头不依不饶。
李曼有点懵,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老人的样子。消瘦又浮肿的脸庞,半长的头发,有气无力的声音,她还记得老奶奶说,“姑娘,我活不了几天啦。”
她没想到,老人是真的预料到了自己和人世间告别的时间。应付几句,李曼赶紧挂断了电话。然后第一时间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主编。毕竟是第一次独立做新闻,遇到这样的情况,李曼不敢自己贸然处理。
主编了解情况后,再次仔细看了李曼的片子。回过电话说:“我刚才又看了一遍你的片子,没有任何问题,你不用担心。他再来电话,你可以接听,你说有什么事找电视台,和你个人没有关系。适当安抚,注意说话用词,对方可能录音。”
挂断主编的电话,李曼的心理稍稍平静了一些。
不出主编所料,二儿子的电话接二连三的打过来。到后来,李曼己经没有了安抚他的耐心。最后一次通话时,李曼说:“你有事联系电视台吧,该说的我都己经和你解释清楚了,你己经打扰到我的生活了。”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但回想起他恐吓的话语,李曼心里又很害怕。他如果真的到电视台门口去等着自己怎么办,他真的在自己上下班的路上拦截怎么办?
那天夜里,李曼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有可能被打击报复,心里就担心和害怕。夜里,李曼给建一打去电话,说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别害怕没事,这样,明天你找个同事陪你上班。”建一在电话里说。
“哪有同事能陪我啊。”
“你找一个呗。”
“找不到。”
“那你打车,到单位门口首接下车,赶紧进去。”
“那他就等在门口的话怎么办。”
“你放心吧,这样连自己亲妈都不养的人,是没有那个胆量去堵一个记者的。”
“那他真的来了怎么办。”
无论建一怎么安慰,都没法彻底打消李曼的顾虑。
最后建一在电话里发火了,“行了!就这么点事,能让别人睡觉了不!”
李曼握着电话,一时间愤怒和伤心一起涌出来,和建一大吵了一架之后挂断了电话。她想不明白,建一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以前的建一对自己有无限的耐心。而现在,是怎么了呢?真的是爱情败给了时间吗?
危险终究是顺利的度过了。那个不孝之子果然如建一所说,并没有胆量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她和建一的那些甜蜜很容易就可以从记忆档案里调出来,清晰、明确。李曼轻而易举的拔出了建一扎在自己心里的这根刺。
“这一次,换我原谅你。”李曼在心里跟建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