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淬火之路

1987年仲夏,暴雨如注,无情地冲刷着厂区的柏油路。然而,数控车间内却是另一番景象,金属与冷却液混合的独特气息蒸腾着,仿佛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这里悄然进行。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频谱分析仪上跳动的波形,那不断变化的线条就像捉摸不定的命运。林小梅在一旁,正用游标卡尺复测工件精度,她的眼神中透着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热变形误差又超标了。”林小梅将千分表读数转向我,安全帽下的碎发沾着乳化液雾气,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比新加坡客户要求的0.008毫米多出两道。”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问题就像一座大山横在了我们面前,而留给我们翻越它的时间己经不多了。

就在这时,陈大勇抱着刚到的《数控机床热补偿技术》冲进车间,那书脊还带着海运木箱的松香,仿佛带来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折角的那页,铅笔标注的公式像机床刻度般工整,可我们真的能从这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当父亲带着台风警报闯进门的时候,工作台上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三点。他甩下雨衣上的水珠,泛青的下巴还带着连夜会议的疲惫,他带来的消息如同重磅炸弹:“港口通知提前三天装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48小时必须解决热变形。”时间一下子变得更加紧迫,我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咽喉。

我们围在机床旁,那模样就像一群给钢铁巨兽会诊的医生。林小梅调试红外测温仪的动作突然停滞,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主轴箱温度梯度异常!”显示屏上的色块分布像一幅抽象画,这画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暴露出设计图纸上未曾标注的结构缺陷。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本就严峻的形势雪上加霜。

“用双金属补偿片?”陈大勇翻出夜校笔记里的方案,钢笔尖在热膨胀系数表上颤动,可他紧接着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但材料科没有殷钢...”希望刚刚闪现就又熄灭了,大家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暴雨敲打铁皮屋顶的节奏突然激发了我的灵感。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抽出父亲1965年的援建笔记,一页页地翻找着。突然,某页边角的潦草图示竟与热补偿原理暗合。林小梅看到后,抓过绘图板的手微微发抖,她迅速拿起圆规,圆规尖在硫酸纸上划出流畅弧线——这是融合了传统工艺与现代力学的改造方案。可这个方案真的可行吗?毕竟时间如此紧迫,一旦失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雨幕,我们蹲在铸造车间调制新型复合材料。冲天炉的火光将人影拉长投在墙面的《安全生产规范》上,陈大勇记录配比的工作笔记被汗水洇湿,像极了当年父亲在东欧的攻关日志。

“石墨粉比例再加3%。”林小梅的声音混着砂轮轰鸣。她脖颈后的发丝黏在团徽上,劳动布工装后背晕开深色汗渍。我们改良的补偿片在油压机上成型时,电子钟开始倒计时最后24小时。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死神的脚步在逼近,大家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

安装现场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夜校学员,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担忧。当补偿片严丝合缝嵌入机床基座,林小梅启动按钮的手势像交响乐指挥。主轴空转的嗡鸣逐渐转为平稳蜂鸣,千分表的指针终于稳稳停在0.007毫米刻度线。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便是陈大勇的欢呼,那欢呼惊飞了车间顶棚的雨燕。父亲摸出怀表核对时间,表壳背面新刻的“出口001”字样在晨光中闪烁,这是胜利的曙光。林小梅瘫坐在工具箱旁,沾着油污的《热力学基础》从膝头滑落,她的脸上满是疲惫,却又透着欣慰。

装船当日的海风裹挟着咸腥,我们站在港口起重机下目送设备出关。新加坡客商突然用闽南语赞叹:“媲美德厂水准!”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让我们有些惊喜。林小梅用夜校学的英语回应时,海关钟楼正敲响九点整音,那钟声仿佛是为我们奏响的胜利之歌。

归厂专车上,陈大勇抱着出口合同复印件酣睡。他衣兜里露出半截录取通知书——厂里首个赴东欧联邦进修名额。林小梅校对技术文档的侧影映在车窗,站台上的“时间就是金钱”标语在她发梢投下流动的光斑。

庆功会首次移师夜校教室。父亲将出口设备的首件工件摆在讲台:“这是新时代的考卷。”铝合金表面映出我们年轻的面庞,切削纹路里藏着八级钳工都惊叹的几何美学。林小梅带领学员高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时,暴雨后的彩虹正跨过厂区烟囱,那彩虹就像我们一路走来的辉煌见证。

深夜的数控车间依然亮着孤灯。我们调试新到的五轴加工中心时,陈大勇突然指向地面油渍:“看!”国产系统的加工轨迹与进口机床的冷却液波纹交织,宛如两代产业工人跨越时空的击掌。这一幕,让我们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