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血脉

王若弗死的突然,宗族远在他乡,婴平就近选了一块朝南墓地,给他安葬,等日后击退方楚,再迎王大人尸骸回归家乡。

可眼下,王若弗的尸骨不但无法归葬,还无棺无椁首接暴露在荒野之中。

婴平对同样双目赤红的焦正说:“如果你能接受你父亲这样草草被埋,我便同意让义父行古葬法。”

焦正捏紧了拳头,嘶声叫道:“当真是胡大人要求的?”

“自然是他!”婴平回答得理所当然,“他知你父亲死得冤,特意让我将他与王县令葬在一处,好让王县令的生前恩德惠及你父亲。”

身为人子,焦正却对父亲今日出殡一事一无所知。到了此时此刻,连父亲葬在哪里,用什么葬法,都要别人说了算。

一种难言的憋屈在心中激荡,他咬紧牙关退后一步,朝着身后之人道:“丽娘,你来给你公爹磕一个头。”

腰环软剑,手持长鞭的年轻女刺客听到叫她,恭谨地应了一声“是”。

说着,便对着覆了薄薄一层石膏灰的尸体跪下磕头:“丽娘见过公爹。”

一众人中,竟无一人露出一丝惊异之色。显然焦正与丽娘的关系,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丽娘却在此时歪了下身子,一手抚着小腹,赧然道:“公爹大人泉下有知,保佑丽娘顺利为焦家产下血脉!”

“丽娘,你……”焦正的脸,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的确与倾心于他的丽娘做了事实上的夫妻,但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孩子!而且是在父亲的遗体前得知,他惊喜之余还有点恐慌。早知她有身孕,他就不会再追杀宋迟时,同意她也跟来。

想起一个半时辰前的那场恶斗,他心有余悸地想,倘若丽娘一个不测,为那宋迟所伤,他恐怕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丽娘,来!”焦正轻柔地扶起乔丽娘的双手,让她慢慢倚在自己怀里。

隔着几层带着温度的衣裳,他仿佛能感受到丽娘腹下的胎动。那种奇妙的感觉令他欣喜,他用一种只有乔丽娘能听到的声音责备道:“多久了?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乔丽娘也悄声道:“才刚一个月,要不是公爹去的突然,我……”她露出黯然的神色,在焦正耳边叮咛:“这位婴平小姐我不喜欢,你莫要因她之故,去害宋迟性命。”

焦正心头一凛,掰着她肩膀问道:“怎么?”

察觉到焦正动作的强硬,乔丽娘有一些不悦,“你莫要问那么多,看在咱们孩子的份上,还有昔日他冒着大火救下你与公爹,你今日就不应该听从胡县尉指挥,来强要宋迟性命!”

迟疑之下,焦正默然道:“看来宋迟与你交手时留了情。”

乔丽娘对此不再回应,却道:“公爹不信那劳什子的社稷主,你不要让他暴尸荒野。”

“我知。”焦正珍而重之将乔丽娘交予自己信得过的手下,又招手将披着斗篷的江湖客找上前来。

他细细叮嘱了一番,江湖客退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目光重新落在等他准信的婴平身上。

故作轻松地拍打袖子,焦正走上前,笑着回道:“婴平小姐,不是我不愿意信你的话。只是胡大人的一番好意,焦某只能辜负了!”

“你!”婴平神色微变,声音转厉,“你竟敢违抗胡大人命令,信不信我回头,就在他面前告你一状!”

焦正笑眯眯一摊手,“悉听尊便!”

“你!”婴平的神色彻底变了,她气过之后,反而有些平静,“好,我使唤不动你。原本也该是如此。”

愤愤然转身离去,婴平扬手,号令手下送灵队伍将另外两口棺材抬起。

她抬腿欲走,走之前还不忘回头看焦正一眼:“我这边去跟胡大人要一个公道!”

“什么公道?”倏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山坡背面响起。

听这志得意满的笑声,婴平立刻屈膝跪了下来,叫了一声:“义父!”

胡夕道迈着方步走到她与焦正中间,左右各打量了几眼,说道:“大老远便听你们吵起来了,说吧,是遇到什么事了?”

婴平声音嘤嘤历历,将前情说与他听。胡夕道听完,却没有马上表态,而是掀开眼皮子朝巫朴所在的地方望去。

“这么说来,你们在这里争吵,不过是因为他?”

婴平话头一止。虽然她本不是这个意思,但一切争端的起源的确是因为巫朴。她强笑着打圆场:“上师也只是提醒一句,义父倒不是一定要按照野葬在此。”

“既然如此,”胡夕道转过身来,和蔼地扶起一首弓腰在旁的焦正,“那便一同厚葬了吧!无咎觉得呢?”

无咎是焦正的字,两人结识后,便互相以表字相称,到了胡夕道诱杀了小细城的县尉后,他们才开始有了主从之分。

没想到今日,胡夕道居然又恢复了从前的习惯。

焦正不是没察觉到其中的异常,但是打是压,是抬是举,从来由不得他。若是从前,他一定二话不说照做。

但今日在父亲棺前,有心爱之人嘱托,昔日下属众目睽睽,他终于是迈开了反抗的第一步。

他挣脱了主君的搀扶,坚定地跪在地上,双手抵额,缓缓说道:“恕焦正今日不能从命。”

胡夕道闻言脸色遽变,语气阴森地说道:“焦正,我给你铺好了路你不走,今天为了区区墓地的事,就要与我反目,为何?”

焦正拉过乔丽娘的手,仰面悲戚道:“大人,我就要当爹了,不想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顿了顿,他目光与乔丽娘相触,丑陋的脸上居然浮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焦某余生,只愿重归故里,守着妻子、儿子,为亡父传扬医道。”目光移到眼神莫测的胡夕道身上,焦正诚恳地说道,“大人,可否看在昔日情面上,成全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夕道脸上的森冷的感觉褪去,他笑呵呵上前来,扶起焦正:“无咎何出此言啊?既为人子,父死之后扶柩归乡乃是理所应当。我万无推拒之理。”

焦正大喜,再次跪下来叩首:“谢主君成全!”

“哎……”似乎是责怪他太过见外,胡夕道再次将他扶起,口中说着,“我听闻弟妹己经身怀六甲,婚礼不宜拖下去了。过了头七,我便为你二人做主主婚如何?”

“全听主君吩咐!”

胡夕道笑道:“马上就是新婚燕尔了,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就当是我送的头一份贺礼!”

昔日主君如此和善,焦正有些踌躇,原本并不敢提出的要求,在此情境下,居然散发出的气息,令他不得不张口求告。

“的确有一件事……”他有些犯难,“我父亲死前,曾誊抄十几卷医书。前日军中大乱,医书不知去向。我问过他昔日故友,也逼问过那个叫丁陆的小兵,都不知医书去向。”他目露沉痛,“我焦氏在琼州也曾是神医世家,如今却因我之故,再也不复昔日风光。胡大人若能派人排查流散西处的士兵,帮我找回焦氏医书,在下感激不尽!”

“这个好说,好说……”胡夕道口头答应着,按着焦正的手,“其实你父亲的医书,我己经找到了。”

焦正抬头,大声叫道:“当真?”

胡夕道让他耳朵凑近。

焦正侧耳用心倾听之时,脖子后却出其不意插进一枚尖椎。

“你!”焦正捂着脖子,不敢置信地后退数步,“胡夕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