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二郎己站在私塾朱漆门前。
他把自家纺织坊出品的精致书包的背带又往上提了提,身上的布衫是用上等布料制成,领口绣着精美的花纹,那是母亲从药铺收益里拿出钱特意给他做的,不过领口偶尔还是会硌得脖颈发痒。
"哟,这是谁家的小叫花子?"
门内传来轻笑。
苏二郎抬头,见三五个穿青衫的少年倚着廊柱,其中一个腰间挂着玉坠的公子哥正捏着帕子掩鼻:"这布衫看着倒也精致,可再怎么说,也不过是暴发户家的东西,跟我们这些正统人家比起来,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李公子好眼力。"另一个少年挤眉弄眼,"听说他阿爹打猎死掉的,阿娘在河边洗浆洗衣裳,一家子以前住在村西头破瓦窑,只是最近走狗屎运,开始经营纺织和药铺,还开了农技学堂,但终归是个没底蕴的暴发户家庭。"
"住口!"苏二郎攥紧书包带,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想起昨日傍晚瑶瑶姐替他理领口时说的话:"有人拿话扎你,你且当那是蚊子叫。
等你读出个名堂来,这些话自然变成响屁。"
那玉坠公子却似没听见,摇着折扇踱过来。
他生得眉清目秀,笑起来像春阳下的柳枝,声音却裹着冰碴:"在下李旦,县学李家的。"他指尖轻碰苏二郎的书包,"这书包看着倒是花了些心思,不过也就这点本事了,上不了台面。"
哄笑声炸响。
苏二郎望着李旦腰间的羊脂玉佩,忽然想起瑶瑶姐说过:"越是爱显摆的人,越怕别人看见他的破绽。"他吸了吸鼻子,闻到对方袖中飘来的沉水香,比自家药铺里的草药味浓得多——可那又怎样?
他低头摸了摸书包里的《孟子》,书页间夹的艾草叶还带着晨露的潮气。
"都围在门口作甚?"
陈夫子的声音像敲醒晨钟。
众人慌忙退开,苏二郎跟着鱼贯进堂。
他数着青砖缝走,鞋底沾的泥在地上印出小梅花,听见身后李旦压低声音:"当心别把先生的砚台碰翻了,赔不起。"
晨课讲《礼记·学记》。
陈夫子捻着胡须:"苏二郎,你且把'玉不琢不成器'一段背来。"
苏二郎心口一紧。
他昨日在祠堂借了半本《礼记》,背到三更天,此刻喉头却发紧。
他翻开书包取书,指尖触到的书皮不对劲——不是粗麻纸,是光滑的洒金笺。
"《礼记》?"李旦突然凑过来,"我昨日见你借的是残本,怕你读坏了眼睛,特意让小萍拿我的新本换了。"他笑得温文尔雅,"你且背,错了我替你补。"
苏二郎翻开书,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泛黄的纸页上,"玉不琢"后面接的竟是"人不学不知义"——这是《三字经》的句子!
他想起瑶瑶姐说过:"有人给你递东西,先摸一摸份量。"此刻手心的书薄得可疑,分明被抽换过内容。
"怎么?"陈夫子的戒尺敲在案上,"昨日背书是不是朗朗上口?"
"先生,这书......"苏二郎刚开口,便被一片嗤笑淹没。
"连书都读不明白,还来读什么私塾?"
"我看他就是来混束脩的!"
李旦托着腮叹气:"怪我多事,原以为寒门学子更知上进......"
苏二郎的耳尖涨得通红。
他望着窗外摇晃的竹影,忽然想起昨日傍晚瑶瑶姐往他书包里塞艾草时的低语:"要是遇到难处,就闻闻这草香——它会替你指条路。"他深吸一口气,艾草的苦香漫进鼻腔,心里突然泛起热意,像有只小手在推他往藏书阁方向走。
"先生,学生想......去藏书阁查原典。"他咬着牙抬头,"这书......似乎有误。"
陈夫子眯起眼:"去。"
藏书阁的木门吱呀作响。
苏二郎摸着霉味弥漫的书架,指尖触到某卷书皮时,热意突然涌到掌心——正是那股艾草引着的方向!
他抽出泛黄的竹简,"玉不琢,不成器"几个字在晨光里清晰如刻。
当苏二郎捧着竹简回到课堂时,李旦的折扇"啪"地掉在地上。
陈夫子逐字核对后,目光扫过李旦青白的脸:"李公子的书倒别致,把《三字经》塞进《礼记》里。"他转向苏二郎,眼角的皱纹松开,"你且背。"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朗朗书声里,苏二郎看见李旦攥紧的指节泛白,看见同窗们瞪圆的眼睛,看见陈夫子点头时,案头的墨汁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暮色漫进苏家院子时,苏二郎的布衫还沾着藏书阁的霉味。
他蹲在灶前添柴,火苗映得眼眶发酸——白天的风光像梦,可李旦临走时那记阴鸷的眼神,又重得像块石头。
"二哥?"
苏瑶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端着碗红糖姜茶,发间沾着草屑——显然刚从农技学堂的试验田回来。
苏二郎吸了吸鼻子:"我......今日出丑了。"
"胡说。"苏瑶瑶在他身边蹲下,指尖拂过他泛红的耳尖,"陈夫子傍晚来送种子,说你是他教过最会找书的学生。"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她根据灵狐小白赠送的龙牙形状暖玉玉坠仿制的玉佩,这玉佩含部分龙气,具有特殊效果 ,"这玉佩你贴身戴着。"
"瑶瑶......"
"这玉佩带着龙气,能护你平安。"苏瑶瑶把玉佩塞进他手心,"你夜里若睡不着,就摸摸这玉——它替我陪着你。"
深夜,苏二郎把玉佩贴在胸口躺下。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他迷迷糊糊间,仿佛看见玉佩泛起幽光,那些白天读过的《论语》句子突然在眼前飞转,像被春风卷起的花瓣,落进他心里。
第二日默写《论语》,苏二郎的笔走如飞。
当他交上一字不差的卷子时,李旦正盯着自己写了一半的"有朋自同方来"发愣——"方"字底下多了三点水,活像团墨迹。
"好!"陈夫子拍案,"苏二郎这手默写,比我那中了秀才的学生还利落!"
堂下一片抽气声。
李旦猛地起身,木凳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定是作弊!"
"李公子若觉得不公,"陈夫子把苏二郎的卷子推过去,"不妨也默写一遍?"
李旦的脸涨得通红,突然转身撞开木门跑了出去。
苏二郎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怀里发烫的玉佩——瑶瑶姐说得对,这玉真的在替她陪着自己。
可风波远未平息。
三日后的深夜,苏瑶瑶蹲在私塾后墙根,听着墙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摸了摸腰间的铜铃——这是用去年打山鸡的弹弓改的机关,只要有人碰窗纸,铃铛就会响。
"小萍姐,快些!"墙内传来压低的男声,"明儿要考《诗经》,换了这卷错的,看那苏二郎怎么出丑!"
苏瑶瑶攥紧怀里的竹哨。
她早从挑水的张伯那里听说,李旦这几日总往书坊跑;又从卖糖葫芦的王婶那里打听到,李家的丫鬟小萍买了瓶松烟墨——和私塾用的墨一个牌子。
"叮铃——"
铜铃脆响的瞬间,苏瑶瑶吹响竹哨。
墙内传来"扑通"一声,接着是小萍的尖叫:"谁?!"
当陈夫子举着灯笼冲进来时,小萍正趴在书案上,手里攥着半卷被茶水洇湿的《诗经》,脚边躺着块沾着泥的砖头——那是苏瑶瑶特意埋在窗下的"陷阱"。
"李主簿家的丫鬟,偷换考卷嫁祸学子?"陈夫子的戒尺重重敲在案上,震得墨汁溅在小萍裙角,"去告诉李旦,明日让他阿爹来领人!"
深夜归家时,苏二郎坐在院门口的石墩上,怀里抱着瑶瑶姐新缝的棉披风。
他望着妹妹沾了泥的鞋尖,突然说:"瑶瑶姐,我想考秀才。"
"好啊。"苏瑶瑶蹲下来替他系披风带子,"考了秀才考举人,考了举人......"
"考了举人,我要给你盖座带暖阁的房子,"苏二郎眼睛发亮,"冬天生炭盆,夏天有竹帘,你再也不用蹲在试验田里忙碌。"
苏瑶瑶笑了,眼角却泛着水光。
她抬头望向东边的山尖——那里有片未被月光照亮的阴影。
李旦的阿爹是县学主簿,管着全县的学政。
而这,不过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