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的青砖地被晨露浸得发潮,苏二郎抱着书本,站在廊下,看着李旦从月洞门里走出来。
李旦湖蓝色锦袍的下摆沾染着些许草屑,往日梳得油亮的发髻散了几缕,却仍梗着脖颈,像只被拔光了羽毛却仍倔强扑腾的公鸡。
他走到离苏二郎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喉结动了动,低声说:“昨日……是我错怪你。”声音细若蚊蝇,但满院子等着看热闹的学子都听见了。
陈夫子站在台阶上,戒尺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栏杆。
李旦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突然提高声调喊道:“苏二郎,我李旦向你赔不是!”最后一个“是”字几乎是喊出来的,惊得廊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苏二郎望着他发红的眼尾,想起前日夜里瑶瑶蹲在墙根泥地里的身影——她裤脚沾着湿土,却笑得像捡了蜜枣,说:“二哥你瞧,恶人总得露尾巴。”
此刻,李旦的“尾巴”正藏在攥紧的袖口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几乎要裂开。
他道完歉转身就走,一脚踢在青石板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经过苏二郎身边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苏二郎怀里的《论语》哗啦翻页,恰好停在“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那章。
“这就算完了?”
苏瑶瑶蹲在私塾后巷的桃树下,手里转着颗方才买糖葫芦时跟王婶要的山楂核,看着李旦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王婶说这孩子眼尾发青,怕是要生事端。
果然,第二日晌午,李府的青呢小轿就进了村。
苏瑶瑶蹲在院门口剥豌豆,看着那轿帘掀起一角,露出李员外半张脸: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左眉尾有道细疤,是去年收租时跟张老汉起争执留下的。
“阿爹,那苏二郎不过是个猎户家的野小子!”李旦的声音从轿里传出来,“陈老头居然要我当众道歉,这口气我咽不下!”
李员外坐在轿里,手搭在轿杆上,指节上的翡翠扳指闪了闪,心中暗自思忖:李旦咽不下这口气,首接报复苏二郎难免落人口实。
县学的月试是全县学子关注的大事,自己身为县学主簿,有能力在月试上做些手脚。
利用月试给苏二郎一个教训,既能让李旦出了这口气,还能为李旦谋个好前程。
他掀起轿帘时,目光恰好扫过院门口的苏瑶瑶,顿了顿,随后笑了笑,说:“李旦啊,你读过《孙子兵法》没?上兵伐谋。等阿爹给你谋个好前程,比当众道歉体面百倍。”
青呢轿晃晃悠悠地走了,苏瑶瑶捏着的豌豆“咔”地碎在掌心。
她望着轿影消失的方向,摸了摸颈间的龙牙玉佩。
苏瑶瑶心想,李旦心胸狭隘,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如今他阿爹是掌管全县学政的县学李主簿,极有可能在月试上做文章。
月试考经义,用冷门注解是个好手段,李旦很可能会用一些生僻的内容来争取好名次。
苏瑶瑶心想,李旦要准备月试的冷门注解,很可能是他阿爹从县学书库抄来后藏在李府,而陈夫子可能也有相关旧书放在私塾晒书房。
三日后,陈夫子的戒尺重重地拍在讲台上。
“下月起,私塾实行月试排名制。”陈夫子的声音比往日低沉,眼角的皱纹堆成乱麻,“前三名赠送《经史子集》善本,可赴县学旁听。”
堂下炸开一片抽气声。
县学旁听!那是只有县太爷家公子才有的体面。
苏二郎眼睛亮得像星子,转头想跟瑶瑶分享喜悦,却见她正盯着陈夫子握戒尺的手——那手在抖,指节泛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陈夫子,这规矩是谁定的?”苏瑶瑶突然开口问道。
满室寂静。
陈夫子的目光掠过她,又迅速移开,回答道:“是……掌管全县学政的县学李主簿的提议。”
李主簿?
苏瑶瑶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日李员外轿帘掀起时,她看见他腰间挂着县学的象牙腰牌。
原来李旦的阿爹不是普通员外,而是管着全县学政的主簿。
夜里,苏家土炕上的油灯结了灯花。
苏瑶瑶靠在炕头,龙牙玉佩突然烫得灼人。
她闭目屏息,眼前浮现出模糊的影像:私塾的雕花窗棂,李旦举着本书念得入神,书页上的字像游鱼般乱窜,最后聚成“礼记·玉藻”西个字。
“小白!小满!”她翻身跳下炕,把灵狐小白和小野猪小满叫到身边,说:“小白你去李府后墙根听墙根,小满你去私塾晒书房翻找,明早天亮前回来。”
此刻,小白摇着尾巴,眼睛发亮,自信地说:“瑶瑶姐放心,我行动敏捷,能轻松骗过李府看门狗!”小满也晃了晃脑袋,坚定地说:“我皮糙肉厚,不怕磕碰,一定能找到陈夫子藏的旧书!”
第二日鸡叫头遍,小白就跑回苏家,跳上院墙喊道:“瑶瑶姐!李旦这两日在背《礼记·玉藻》的冷门注解,说是他阿爹从县学书库抄来的!”
苏瑶瑶摸着下巴笑了。
她早就猜到李旦会用这种手段,如今得到证实,便翻出苏二郎的旧蓝布书包,塞了块烤红薯进去,说:“二哥,你去私塾藏书阁,找那本《礼记集注》,第三卷最后几页。”
“找那破书干啥?”苏二郎啃着红薯,跟着她往门外走。
“你不是说想考秀才么?”苏瑶瑶推着他往私塾方向走,解释道,“秀才要考经义,有些注解连陈夫子都未必讲过。李旦既然在背《礼记·玉藻》的冷门注解,说不定考题就跟这有关,我们提前准备准没错。”
藏书阁的木梯吱呀作响。
苏二郎踮着脚去够房梁上的旧书,灰尘扑簌簌地落进脖子里。
他打了个喷嚏,一本泛黄的《礼记集注》“啪”地砸在脚边。
翻开第三卷,墨迹斑驳的纸页上,正密密麻麻地写着“玉藻篇·诸侯玄端以祭”的注解——和小白说的一字不差。
苏二郎举着书跑回家时,额角沾着灰,兴奋地喊道:“瑶瑶姐!这书里的注解跟李旦背的一样!你可太神了!”
苏瑶瑶正蹲在灶前熬药,抬头笑着说:“那你就把它读熟。但记住,别跟任何人说你怎么知道的。”她用筷子搅了搅药罐,药香混着灶火的暖意,接着说,“要是被人问起,就说翻旧书时偶然看到的。”
月试前夜,苏二郎在炕上翻来覆去,草席被压得沙沙响。
“二哥。”苏瑶瑶摸黑爬到他身边,往他枕头下塞了个布包,说:“这是我用安神草缝的香囊,你闻闻。”
苏二郎凑过去,清苦的药香混着淡淡的艾草味,果然心里平静了些。
他摸到妹妹冰凉的手,反握住,担忧地说:“瑶瑶,我要是考不好……”
“不会的。”苏瑶瑶往他怀里缩了缩,像小时候他背她去采蘑菇时那样,安慰道,“你昨天背注解时,连陈夫子没讲过的‘玄端’形制都说明白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再说了,我总觉得……有什么在护着我们。”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东山尖。
风卷着几片枯叶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声,像谁在低声说着什么。
月试当天,私塾的晨钟比往日响得急促。
苏二郎系着瑶瑶姐连夜缝的新布带走进考场,却见陈夫子捏着一叠试卷站在讲台上,脸色比纸还白。
“今日……今日的考题临时更换。”陈夫子的声音发颤,“是县学送来的新卷。”
堂下一片骚动。
苏二郎望着陈夫子背后的黑板,上面原本写好的“礼记·檀弓”被粉笔重重划掉,新写的“礼记·玉藻”几个字力透纸背,墨迹还没干。
他摸了摸怀里的香囊,安神草的香气钻进鼻腔。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几片银杏叶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