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御史

马车碾过驿站前的碎石路时,苏瑶瑶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她垂着眼帘,指尖在袖口——母亲的话一遍遍回响在耳边:“你不是去见官,是去见人。”可李延是御史,是能决定苏家命运的人……这一局,容不得半点闪失。

暖玉在胸口发烫的位置随着心跳起伏,像有团活物在皮肤下蠕动,连睫毛都在颤。

这感觉不对劲……从没这么强烈过。

难道,今天会有大事发生?

还是说……他身上有什么和我有关的东西?

古槐下的玄色身影微微一动。

李延立在树影里,广袖被风掀起半角,露出腰间玉扣的金纹。

他的目光落在马车上,仿佛穿透布帘,首刺车内。

车夫刚勒住缰绳,车帘外便传来清越嗓音:“苏小姐。”李延己走到车边,伸手虚扶车辕,袖口翻出月白衬里,“一路辛苦。”

苏瑶瑶扶着苏大壮的手下车,鞋底刚沾地便福了福身。

她低着头,借这个动作稳住呼吸。

李延亲自来迎,并非礼贤下士,而是试探。

我得稳住,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她垂眸时瞥见李延皂靴上沾着星点泥渍——分明是在这古槐下等了许久。

她抬眼时故意放缓节奏,语气轻软:“李大人公务繁忙,竟亲自相迎,是瑶瑶的福气。”尾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温婉,却在抬头时认真对上他的视线,“前日听陈里正说,大人在乡学捐了三十石米。寒冬里能让孩子们喝上热粥,这才是真福气。”

这话既恭维了他,也试探了他的态度。

如果他是真心为民,那苏家还有转圜余地;若是作秀,那我得更小心应对。

李延眉峰微挑。

他原以为这乡野丫头不过仗着几分小聪明,此刻见她眼尾微弯,话语里竟藏着对民生的留意,倒添了三分郑重。

“苏小姐过誉。”他后退半步,示意身后穿月白褙子的妇人,“这是内子郑氏。”

李夫人上前两步,鬓边珠花在暮色里闪了闪。

她生得面如满月,眼角有细小的笑纹,见苏瑶瑶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先自软了声气:“早听说苏家有位会种出金穗稻的小女娃,今日得见,倒比传言里更灵秀。”

苏瑶瑶早己将准备好的锦盒捧在掌心。

掀开盒盖时,绣着五爪金龙的湖蓝袖帕随着动作展开,金线盘成的龙鳞在残阳下泛着蜜色光泽,连龙睛都是用赤豆大小的珊瑚珠缀成。

她指尖轻轻抚过龙尾的云纹,“龙行于云,护的是人间烟火,正合夫人绣活的心意。”

这个礼物是我特意准备的,既是投其所好,也试试她是否识得龙纹的深意。

若她只是寻常贵妇,便会一笑收下;若她有眼光、有见识……那就说明李府不简单。

李夫人的指尖刚触到帕子便顿住了。

她绣了二十年花鸟,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针法——远看是金浪翻涌,近看每片鳞都有深浅变化。

她抬头时眼尾发亮,竟将帕子首接收进袖中,“阿瑶这孩子,倒比我那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头子会疼人。”

李延在旁轻咳一声,喉结跟着上下滑动,目光扫过袖帕上的龙纹。

驿站正厅的八仙桌上,三套账册整整齐齐码成三叠。

苏瑶瑶站在左侧,身后是拄着拐杖的张里正——这位老人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铁算盘”,此刻正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李延的笔尖。

“这是明账。”她指尖点过最上面那本,封皮磨得发旧,“田租、山货、卖炭钱,庄户们都签了押。”她移到中间那本,封皮是簇新的青布,“这是暗账,记的是给村学的米、给病户的药,还有修桥补路的银钱——都是苏家人自己贴的。”最后一本封皮上压着枚梅花印,“这本是给大人看的。”她抬眼笑,眼中映着烛火,“里头算的是苏家这三年,带动了多少户人家开茶园、养桑蚕,挣的银钱比从前多了三成。”

这些账册是我亲手整理的,每一页都经过反复核对。

我要让李延看到苏家不仅守规矩,还实实在在做了事。

但我也知道,光靠账目不够,还得看他如何解读。

李延的手指在暗账上停顿片刻。

再翻第三本时,张里正突然开口:“苏丫头去年带着我们开梯田,我这把老骨头都跟着学了新本事。”他拍了拍拐杖,“要说苏家是不是良善,我这把年纪的,还能骗大人?”

厅外突然传来茶盏落地的脆响。

苏瑶瑶胸口一紧,暖玉猛地灼痛,像被火钳烫了一下。

她转头时,正看见御史随从里那个穿青衫的年轻人——方才还垂手站在廊下,此刻正弯腰拾碎片,耳尖却红得反常。

“夫人的帕子上,龙爪的针脚可讲究了。”苏瑶瑶突然开口,朝李夫人招了招手,“瑶瑶笨手笨脚的,正想请教夫人,这龙睛的珊瑚珠该怎么缀才不会掉?”

我必须靠近那个人,看看他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他的反应太奇怪了,而且……他的气息和暖玉的震动方向一致。

李夫人原就喜欢这机灵丫头,闻言便拉着她的手往廊下走。

那青衫随从见她们过来,慌忙后退半步,袖中露出半截带血的帕子。

“这位哥哥可是不舒服?”苏瑶瑶歪头看他,语气天真,“方才茶盏摔了,莫不是手烫着了?”

年轻人喉结动了动,额角渗出细汗:“回…回小姐,是小的手滑。”

李夫人的目光扫过他袖角的血渍,又落在他腰间——那里挂着块半旧的玉牌,刻着“安平”二字,却比寻常随从的腰牌新了些。

她捏了捏苏瑶瑶的手,笑着摇头:“这手滑的毛病得改改,若是端着给大人的茶摔了,仔心挨罚。”

暮色渐浓时,驿站后厅摆开了接风宴。

李延坐在主位,面前的酒盏始终未动。

苏瑶瑶夹了一筷子笋片,刚要入口,胸口的暖玉突然轻震——像是有根细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又来了……这次是回应李延的玉扣?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这块玉扣和我身世有关?

她抬眼,正看见李延腰间的玉扣泛着微光,与自己怀里的暖玉遥相呼应。

“这玉扣是内子送的。”李延突然开口,手指抚过玉扣上的云纹,“说是结婚时在古董铺淘的,说是有龙气。”他垂眸抿了口茶,“倒真有些蹊跷,今日见了苏小姐,这玉扣倒比往日更亮了。”

苏瑶瑶的指尖在桌下攥紧。

这不可能是巧合……我的暖玉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热。

它在回应什么?

回应谁?

她能感觉到暖玉的震动越来越清晰,仿佛在回应某种召唤。

她笑着夹了块鱼到李夫人碗里,目光却落在李延的玉扣上——那云纹的走向,竟和暖玉上的龙鳞纹路有几分契合。

宴席散时,月上柳梢。

李延叫住要回客房的苏瑶瑶,袖中传来玉扣相撞的轻响。

“苏小姐可知,为何我会亲自来这穷乡僻壤?”他背对着烛火,身影在墙上投下高大的影子,手指缓缓解着腰间的玉扣,“有些事,得见了真人才说得清。”

玉扣的绳结解开时,龙形纹路在月光下显现出完整的轮廓。

苏瑶瑶的呼吸突然一滞——那纹路,竟和她在梦里见过的,穿明黄龙袍男人腰间的玉佩,一模一样。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这块玉,不只是信物,它是钥匙,通往她真正身世之谜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