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禁书

晨雾未散,浓重的雾气如沉重枷锁,苏瑶瑶的布鞋早己沾满两裤脚露水,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她紧紧攥着习字本往家走,发顶的红头绳被风掀起,扫过发烫的眼角。

前晚她还在学堂握着小铁柱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光”字,墨迹未干,灾祸却如狂风骤雨般降临。

上头传来消息,若此次不能妥善解决禁书之事,不仅学堂会被封,村里与禁书有关联的人,无论老人还是孩子,都将被抓去坐牢。

“阿瑶,发什么呆呢?”苏母倚在院门口剧烈咳嗽,手中半块烤红薯也跟着颤抖,“快进屋喝碗热粥,你哥天没亮就去后山套了兔子,说要给你补补。”

苏瑶瑶喉头发紧,满心忧虑。

原主记忆中,这院子从前总飘着野菜汤的苦腥气,如今灶房飘出肉香与米香,是学堂里教的“暖锅焖饭”法子。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好日子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她把习字本往怀里拢了拢,那页“光”字硌着心口,似在提醒她责任重大:“娘,我想去找陈先生。”此时时间紧迫,留给他们解决问题的时间仅有三天,若不能在这三天内说服众人和差役,后果不堪设想。

陈文远的私塾设在村东头老槐树下。

苏瑶瑶赶到时,他正蹲在台阶上用竹片刮砚台,灰白胡子上的墨点恰似他此刻沉重心情的写照。

“小女娃子不在家做女红,往这儿跑什么?”他抬头见是她,眉头紧皱,“昨日不是说过,《齐民要术》……咳,那书到底不合规矩。上头催得急,后天差役就到,这可如何是好。”

“陈先生可还记得上月李阿公的稻田?”苏瑶瑶蹲下,从布包里掏出半穗金黄稻子,焦急地说道,“他按书里‘浅水勤灌’的法子,稻穗比往年长了三寸。您那日去看,李阿公拉着您的手说,这辈子头回见麦头压弯了秆子。”

陈文远的手指停在砚台上,

他并非不知这本书的好处,但如今上头下令,这是生死攸关之事,若不配合,整个村子都将遭殃。

他记得,那日李阿公硬塞给他两个煮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灶灰,说:“先生,这书里的法子比我爹传的管用,您可得多教教娃子们。”

“还有张大娘的儿子狗剩。”苏瑶瑶又摸出个边角磨得发毛的小账本,声音带着急切,“他认了字会算账,帮人去镇里收山货,上月分了五文银子跑腿钱,给张大娘扯了块蓝布。”她翻开账本,第一页歪歪扭扭写着“光”,“您看,这是狗剩写的,他说识了字,日子就有光了。”

风掀起老槐树的叶子,落在陈文远膝头,仿佛是命运的催促。

他望着那穗稻子,又看着账本上的“光”字,忽然忆起自己十年前在州城书院,先生指着《齐民要术》说:“农桑之术,国本也。”后来兵荒马乱,他带着书箱逃到这穷村子,那些治国平天下的书早卖了换米,只剩这本沾着泥点子的农书,被他藏在床底。

可如今,是为了这本书让全村人陷入牢狱之灾,还是顺应上头命令舍弃它,这成了艰难的道德抉择。

“明日差役要来。”苏瑶瑶突然压低声音,眼中满是坚定,“他们说这书是禁书,要封学堂,抓与书有关的人。可陈先生,您教了半辈子《论语》,可曾见过《论语》让稻子增产、让穷小子能给娘扯蓝布?”

陈文远喉结动了动,内心天人交战。

他摸出帕子擦了擦胡子上的墨,突然站起身,眼神带着决绝:“去把学堂的门打开,我要把《齐民要术》摆在案头。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要为村民们拼一拼。”

晒谷场的铜锣响了三遍时,日头己爬过了山尖。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压力如巨石般压在众人心里。

苏瑶瑶站在打谷石上,身后是抱着账本的狗剩、攥着稻穗的李阿公和捧着蓝布的张大娘,每个人脸上都写满紧张与担忧。

底下围了百来号人,有扛锄头的、提竹篮的,连赵家大婶都来了——她闺女春杏正缩在人堆里,攥着半块习字的碎瓦片。

“婶子们,叔伯们!”苏瑶瑶声音清亮却带着颤抖,“三个月前,咱们村有几家能吃上白米饭?有几个娃能摸上笔?可现在呢?”她指向李阿公,“李叔的稻子多打了两石!”又指向张大娘,“张婶的狗剩能帮人算账了!”人群中响起嗡嗡议论,春杏突然挤出来,举着瓦片喊:“我能写自己的名字了!”

赵家大婶脸涨得通红,但终究没骂闺女。

苏瑶瑶趁热打铁:“他们说学堂里的书是禁书,要抓我们去坐牢,可这些书教咱们种粮、算账、识字,是断了咱们的活路!”她举起习字本,“要是学堂封了,春杏写不了名字,狗剩算不了账,李叔的稻子要倒退回往年的穷样子——你们甘心去坐牢,看着日子回到从前吗?”

“不甘心!”李阿公吼了一嗓子,震得晒谷场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张大娘抹着眼泪往前挤:“我不识字,但我知道娃识字是好的!要封学堂,抓我们,先踏过我的尸首!”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应和,春杏举着瓦片往苏瑶瑶手里塞:“姐姐,我要在状纸上按手印!”

日头正当顶时,一张皱巴巴的联名信上按满了红指印。

每一个指印都代表着一份决心和勇气,但众人心里都明白,这只是第一步,更大的挑战还在后头。

苏瑶瑶摸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指印,突然想起前晚在庙中,刘三摸出个刻着“福”字的竹牌塞给她:“小女娃子,你这福气,该是要冲开些乌云了。”可如今,这乌云似乎越压越沉。

差役来的那日,学堂的青石板被扫得发亮。

八个穿着皂衣的官差跨进门时,苏瑶瑶正带着孩子们念《千字文》,稚嫩的童声撞在砖墙上,惊起几只麻雀。

此时气氛紧张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陈文远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端坐在案前,《齐民要术》摊开在他手边,墨迹未干的批注爬满空白处:“按此法,稻穗可长三寸有余。”

“哪来的小丫头片子?”领头的差役甩着铁尺,满脸不耐烦,“有人告你们私藏禁书,要抓你们,把书都交出来!”

苏瑶瑶往前一步,习字本“啪”地拍在案上,声音颤抖却又无比坚定:“差爷请看,这是孩子们的习字。”她翻开本子,“光”“粮”“家”这些字歪歪扭扭,但笔笔认真,“这是狗剩写的‘粮’,他说识了字,就知道自家的粮囤该怎么守。”

李阿公挤上来,举着稻穗,声音带着哀求:“官爷,这稻子是按书里法子种的,您摸摸,沉得压手!”张大娘抹着泪:“我家狗剩帮人算账,上个月赚了五文钱,给我买了红糖——官爷,这书要是禁了,我连红糖都喝不上了,还要被抓去坐牢啊。”

差役的铁尺慢慢垂下来,眼神闪过一丝犹豫。

他扫过联名信上密密麻麻的指印,又看了看陈文远案头的批注,突然瞥见墙角堆着的半袋新米:“这米……比镇里粮行的还好?”

“回差爷,这是用《齐民要术》里的‘育秧法’种的。”陈文远抚着胡子,声音无奈又坚定,“圣人说‘民以食为天’,这书里写的,都是让百姓吃饱饭的学问。当年汉宣帝派农官教民犁耕,天下大熟;本朝太祖皇帝亲撰《农桑辑要》,方有如今的太平——差爷,这禁的到底是书,还是让百姓吃饱饭的法子?抓了我们,这村子可就完了啊。”

皂衣差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内心也在挣扎。

他知道这书对百姓有用,但上头命令如山,若不执行,自己也将面临严惩。

他盯着那穗稻子看了许久,突然挥挥手,声音带着妥协:“把《齐民要术》带回去审查,其余书暂且留着。”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小丫头,你倒是会来事——可审查结果出来前,莫要再惹事。不然,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苏瑶瑶手心全是汗。

她望着差役抱着书离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

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庙门,她突然想起今早刘三摸黑塞给她的竹牌,上面新刻了个“慎”字。

“阿瑶。”苏大壮从后面递来个烤红薯,声音带着担忧,“陈先生说审查要半个月,咱们……能撑过去吧?上头会不会因为我们的反抗,加重处罚,真的把我们抓去坐牢啊。”

苏瑶瑶咬了口红薯,甜香在嘴里散开,可她却尝不出一丝甜味。

她望着学堂里蹦跳的孩子们,望着墙根下晒着的新米,又望着县上方向那片始终没散的阴云。

半块红薯哽在喉间,她突然想起前晚在庙中,刘三的竹竿尖点着“危”字竹牌时说的话:“这祸事,怕不是只冲书来的。”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苏瑶瑶望着差役离去的小路,手里还攥着那页“光”字习字。

墨迹被汗水洇开,像团烧不旺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