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刚敲过,苏家后院的灶火依旧亮着。
周二狗缩在廊下,盯着自己光脚踩出的泥印子,喉头动了动。
他本想等苏姑娘歇下后再走,可方才那碗枣糕甜得让他心口发慌——小翠递碗时悄悄塞给他半块,说是姑娘特意留的。
“周二狗。”
清清脆脆的声音从软榻那边传来。
周二狗猛地首起腰,粗布裤角蹭得廊柱沙沙作响。
他看见苏瑶瑶歪着头,月光从她发间的银簪缝隙漏下来,在眼尾投下一片淡影——自上月被马蜂蜇了眼,她的眼睛就蒙着层白雾,可偏生比从前更“尖”了。
“过来。”苏瑶瑶摸了摸桌角的茶盏,问道,“你的那张秘方,上面的内容整理清楚了吗?”
周二狗的手本能地去摸怀里的布包。
那是他在西山破庙躲雨时,从供桌底下抠出来的残页,边角沾着霉斑,墨迹都晕开了。
原想着换两个铜板,可半月前他咳血倒在村口,是苏姑娘让韩秀用枇杷叶配蜜枣救了他——这条命,是苏家给的。
“都、都抄好了!”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个蓝布包,说道,“韩先生说原页太破,怕折坏了,特意用薄竹纸描了三份。”
苏瑶瑶接过纸页,指尖轻轻扫过字迹。
韩秀才的小楷工整得像刻出来的,每个字的起笔收笔都带着墨香。
她摸到“茜草七斤,捣汁滤三过”那行时,嘴角微微扬起来,说道:“这不是普通的染布方子。”
“姑娘是说?”林阿婆凑过来,她掌心还沾着白天纺线的棉絮,“老身年轻时在县里绣坊当学徒,见过最好的染料是用苏木配明矾,可这上头写的……”
“这是古法。”韩秀才推了推眼镜,烛火在镜片上跳动着,“我查了《天工开物》残本,里头提过‘九浸九晒’的染法,能让颜色渗进纱线里,洗三年都不掉。若真能成……”他顿了顿,“咱们的布能卖出三倍价。”
林阿婆的手首抖,她攥着纸页的边角,指甲都泛白了:“要是能染出那样的颜色,陈掌柜的布庄算什么?他压咱们价压得狠,上回还说‘土布染不出大红色’,这回非让他把吞下去的银钱吐出来!”
苏瑶瑶却没有笑。
她摸了摸福袋里的暖玉,那玉自打进了院门就微微发烫,此刻热度正顺着指腹往心口钻——这是“福气感应”在提醒她,机遇和危机像藤缠树,得小心抽丝剥茧。
“阿婆,明儿早上去集上买茜草,要最嫩的。”她转着茶盏,说道,“韩叔,麻烦你写份告示,就说苏家布坊要做‘永不褪色’的新染布,三日后请全村来瞧。”
“那陈掌柜……”韩秀才欲言又止。
“他等不了三天。但咱们要给他送份‘礼’。”苏瑶瑶的手指在桌沿敲出轻响。
第二日卯时,苏大壮的喊声响彻整个巷子:“阿妹!作坊门口堆了五袋染料!”
苏瑶瑶摸着竹杖往院外走,小翠扶着她的胳膊,吓得首哆嗦:“那染料袋上还写着‘苏家作坊’,准是有人想害咱们!”
“捡起来。”苏瑶瑶在染袋前蹲下身,指尖沾了点褐色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槐米渣子,掺了土。哼,来得正好。”
三日后辰时,苏家布坊门口搭起了青布棚。
陈掌柜的账房先生王七正扯着嗓子喊:“都来看呐!苏家布坊用劣质染料坑人,我家掌柜的早说过——”
“王账房,你也太不要脸了!”苏瑶瑶扶着小翠的手跨出门槛,冷声道,“你说我家用劣质染料,可这五袋槐米渣子,是从陈记布庄的货仓后门捡的。”她转向围观的村民,“昨日韩叔去县上查了,陈掌柜收布时压价,转头把布染了劣质色,高价卖给外乡商队。上回李三嫂说布洗两次就白了,原是这么回事。”
人群里炸开了锅。
李三嫂挤到前头,拍着大腿喊:“我就说我那红布洗了水跟褪毛的鸡似的!”“我家娃的蓝布衫,晒一天就成灰的了!”
王七的脸涨得通红:“你、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在这儿。”林阿婆捧着个漆木盒走出来,掀开盖子的瞬间,棚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匹酒红色的绸缎躺在锦帕上,在晨光里泛着丝绒般的光泽,像是把晚霞揉进了布里。
“这是用秘方染的,浸了九回,晒了九回。”苏瑶瑶摸了摸绸缎的边缘,“小翠,去打盆水来。”
小翠端着水盆跑回来,林阿婆把绸缎浸进去,用力搓洗。
水纹荡开又平复,绸缎的颜色竟连半分都没褪,盆底只浮着些细小的棉絮。
“神了!”“这颜色比县里绣坊的还好!”
王七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淌,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条长凳。
苏瑶瑶听着响动,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王账房,麻烦给陈掌柜带句话——他欠苏家的银钱,该连本带利还了,否则,就别怪苏家不客气!”
人群哄笑起来。
王七捂着脸跑了,青布棚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外头缩在墙根的几个身影——是陈掌柜派来挑事的泼皮,此刻正抱着包袱往巷口溜。
日头偏西时,韩秀才捧着本账册进了内室。
他关上门,压低声音:“姑娘,我托县上的书吏查了陈记的账。上月十五,有笔三百两的银子汇去了邻村的周记染坊。”
苏瑶瑶的手指在账册上慢慢划过,暖玉在福袋里烫得发烫:“周记?我记得周老头前年被陈掌柜挤兑得关了门。”
“周老头的儿子周二郎在衙门当差。”韩秀才推了推眼镜,“陈掌柜这是要借官威压人。”
屋里静了片刻。
林阿婆突然一拍大腿:“那咱们得赶紧把染布法子传开!等陈掌柜反应过来——”
“不急。咱们要做的,是让陈掌柜的‘官威’变成他的软肋。”苏瑶瑶摸了摸桌上的绸缎,转向林阿婆,“阿婆,我有个想法——要是织机加个踏板,能不能让布面更密?这样染出来的颜色,是不是更牢?”
林阿婆愣了愣,随即眼睛亮起来:“踏板?老身从前听老师傅说过,可没人试过……”
苏瑶瑶笑了笑,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沿。
窗外的晚风掀起窗纸,漏进半缕夕阳,把她眼尾的淡影染得暖融融的。
林阿婆对着旧织机琢磨了整夜,第二日扛着斧头冲进作坊时,苏大壮正举着猎叉要拦——却见阿婆挥斧砍向织机的横木,惊得小翠手里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