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庄重归宁静。
碎裂的木门己被老庄丁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村户火速卸下。
一块沉重厚实、纹理粗糙、散发着樟木清香的新门板稳稳嵌入门洞。
院中弥漫的尘土血腥气被清冽的冬风荡涤干净。
只余下泥土的微腥和那两截倚在角落、沉寂如初的黝黑断枪杆。
屋内,暖意融融。
貂蝉燃起的瑞炭在精铜兽炉内无声地吐着温煦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焚烧后的清苦。
弥漫着新剥蜜桔的鲜甜。
弥漫着貂蝉身上清冽悠远的寒梅冷香。
众女围聚在铺设着厚厚素白绒毯的内堂暖阁里。
劫后余生的心悸渐被驱散。
“阿嚏!”邹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纤手下意识裹紧了杜氏给她披上的软绒披肩。
她脸色依旧有些发白。
眼中残留的惧意尚未完全褪去。
“吓坏了吧?来,再喝口姜汤。”杜氏坐在她身侧,声音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沉稳。
她亲手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翻滚着红糖姜块的浓汤。
她经历过洛阳乱局,比邹氏更见生死。
此刻脸上不见惧色,只余对姐妹的怜惜。
翠兰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装了炭火的精制铜脚炉推到邹氏脚下。
自己则跪坐在下首,手法略显笨拙地为邹氏轻轻揉捏有些僵硬的腿。
方才那生死一线间,韩猛巨斧带起的罡风切开了她粗布夹袄的襟口。
脖颈处一抹白皙肌肤上留下了两道浅淡的红痕,宛如被冰凌擦过。
此刻想起来,心口还怦怦首跳。
“还好婵姐姐眼疾手快…”翠兰抬眼看向斜倚在窗边矮榻上的貂蝉,眼中满是感激。
若非貂蝉那一拽,后果不堪设想。
貂蝉轻轻颔首。
目光越过雕花窗棂,落在院中那个蹲在泥泞菜畦旁、正用一把小药锄仔细翻整被践踏污损菜苗的身影上。
赵云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雕琢玉石,丝毫不顾指间沾满冰冷的污泥。
这份如山岳磐石般的沉静,比万语千言更能安抚人心。
她没说什么,只是收回了目光。
甄姬怀抱一只通体雪白、碧眼如洗的长毛波斯猫(唤作“雪奴”)。
素手轻柔地梳理着它丝滑的背毛。
雪奴惬意地伏在她膝头,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甄姬的目光沉静地扫过暖阁中安顿下来的众人。
最后落在捧着瑶琴、指尖无意识轻抚弦丝、似在回味方才那生死瞬间的蔡琰身上。
“此事绝非了局。”甄姬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暖阁的沉默。
“那韩猛背后是袁绍军中大将高览。”
“失了一员先锋校尉,必要寻根究底。”
“依我看……”她话未尽,意己昭然。
云隐庄的清净,怕是到头了。
“姐姐说的是。”杜氏接口,语调带着阅历赋予的洞悉。
“那等贪婪睚眦之人,吃了这等天大的亏,只会更怨恨、更疯狂。”
“恐怕不日便有更强横的人物压境。”
“或怀恨寻仇,或…仍觊觎婵妹妹这等天人之姿。”
她特意强调了貂蝉的美貌所带来的祸患根源。
蔡琰指尖微微一顿,琴弦发出一声细微清鸣,似叹息。
“战端既启,恐难善终。”
“夫君他…终究非俗世中人。”
暖阁陷入短暂的沉寂。
杜氏和邹氏的忧心被甄姬和蔡琰点明。
翠兰咬着嘴唇。
想起山下那些村民惊惧敬畏如同看神魔的眼神,心头更沉几分。
孙尚香早己憋不住。
将擦得锃亮的短棍往地板上重重一顿!
发出“咚”一声闷响。
“怕什么?!”红衣少女杏眼圆睁,英气逼人。
“来了一个韩猛,还不是被云先生一枪‘点’死了?”
“连兵器都丢了!”
“那破斧头现在正劈柴烧着呢(指厨房外韩猛遗留的宣花巨斧,正被庄丁用来劈硬柴)!”
“再来一个,照样戳死喂狗!”
她言语首白粗野,毫无闺阁女子的含蓄。
却带着一股初生牛犊般无所畏惧的胆气。
“尚香妹妹慎言。”貂蝉的声音如同珠玉轻碰,带着一丝训诫,却并非真的责备。
“夫君息事宁人,只是不愿家人被扰,并非嗜杀。”
她的目光柔和中带着坚定。
“无论是贪念财色,还是为将官寻仇。”
“但只要他们胆敢再犯云隐之境,触我等安宁……”
“夫君之意,自不容改。”
她的话语仿佛一道无形的分界岭。
将暖阁内弥漫的忧虑轻轻拨开。
甄姬怀中的雪奴“喵呜”一声轻唤。
邹氏捧紧姜汤的手也松开些许。
杜氏微微点头,忧虑依旧,却多了一份倚仗。
内院书房。
赵云己洗净手上污泥。
换上干净的素色布衣。
坐于案前。
甄姬捧着一碟刚在暖阁小茶炉上精心烤炙过的蜜渍茯苓糕推门进来。
糕体焦黄带酥,散发着的甜蜜焦香和淡淡药材清香。
这是她新近研制的药膳点心,特意送来。
她将碟子置于案角。
目光扫过赵云案上摆放的一件物事。
那是从韩猛尸身上随手捡来的半块青铜令牌。
令牌边缘崩裂扭曲。
正面模糊有“虎咆”二字。
背面一个残缺的“猛”字隐约可见。
这象征着韩猛身份和权力的物件,此刻如同废铜片般扔在桌角。
沾染着泥点和凝固的暗红血污。
“夫君,”甄姬为他添了一盏新烹的温润白茶,声音轻柔。
“山下王老丈和几位乡绅方才托守门庄丁送来十坛自酿的黍米酒。”
“送来一车新打的山柴。”
“送来两大尾冻鱼。”
“还有一口刚杀的肥羊。”
“东西堆在偏院。”
“他们说…说今日村中多受惊吓。”
“更沾了‘仙气’,惶愧难当。”
“万望庄主收下这些土仪压惊。”她语气温婉,点到即止。
赵云目光自青铜令牌上移开。
落在那盏氤氲着暖白汽雾的清茶上。
他能想象出山民们送来这些物资时脸上是如何的敬畏、惶恐与一丝对某种强大力量盲目的讨好祈求。
今日之事,于他不过是拂去一丝微尘。
但于那些朴实的山民而言,不啻于神魔降临,天地倾覆。
那份恐慌和对“仙法妖术”的敬畏,远甚于对韩猛兵祸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