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浑河封冻的河面,发出呜呜的悲鸣。那声麻袋坠入冰窟的闷响,刚钻出水面就被这无情的风撕得粉碎,只留下空洞的回响在凛冽的空气中飘散。
团门的老车夫赵,佝偻着背,像河畔一块历经风霜的顽石。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在水面上漂浮的那块残破布片上——丸正商社的商旗,猩红的底子被冰水浸透,沉甸甸地垂着,像一块凝固的血污。手指在怀里那根冰冷的硬物上反复,金条的棱角几乎要嵌进他枯槁的掌心。那触感,是烫手的山芋,是催命的符咒。最终,他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手臂猛地一扬,一道黄灿灿的光弧划破灰暗的雪幕,精准地落进不远处一个蜷缩在断墙根下的瘸腿乞丐怀里。
“拿着!”老赵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生锈的铁片刮擦,“买些热乎的馒头……分给那些没爹没娘的崽子们!”寒风卷起他的破棉袄,露出里面同样破败的夹袄。
“赵哥!不好了!”少年车夫惊恐的呼喊撕裂了短暂的寂静,带着哭腔,“周家的人!周家的打手来了!”
视线尽头,雪光映照下,几道彪悍的身影正踩着积雪疾冲而来,手中砍刀反射着刺骨的寒光,如同移动的冰棱。那冰冷的杀气,隔着老远就让人汗毛倒竖。老赵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不再看那金条的去向,也仿佛没听见少年绝望的呼喊。他猛地转身,抬起穿着破旧棉鞋的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跺向脚下厚实的冰面!
“咔嚓——噗通!”
冰面应声碎裂,最后两袋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烟土,如同两块沉重的墓碑,悄无声息地滑入墨汁般浓稠冰冷的河水深处,只留下两个迅速扩大的黑色漩涡,贪婪地吞噬着一切。浑浊的冰水溅湿了他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
“记住!”老赵对着少年车夫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悲怆,“是日本丸正商社的船!是他们沉的货!”吼声未落,他竟不退反进,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老狼,猛地迎着那领头的、刀锋最亮的打手撞了过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殷红的鲜血,滚烫得如同熔化的铁水,猛地泼洒在惨白的冰面上,瞬间凝结成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花纹,在雪光的映衬下,红得妖异,红得绝望。
对岸,芦苇丛深处,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沙沙的哀鸣。武长生如同融入了这片荒芜的阴影,只有冰冷的金属镜筒暴露了他窥视的目光。望远镜里,那抹在冰面上骤然绽放又迅速凝固的猩红,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眼底。几乎同时,他紧握望远镜的手腕猛地一颤!那潜伏在皮肉下的诡异蛊纹,骤然变得滚烫灼人,仿佛有烧红的烙铁正死死按在他的骨头上!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狂暴的愤怒瞬间席卷了他全身——是周明儒!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此刻正因老赵的反抗与货物的损失而暴怒,那怒火正通过这诡异的血脉联系,化作实质的酷刑,在他武长生的身体里沸腾、燃烧!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硬生生将那痛彻骨髓的嘶吼压回喉咙深处,只留下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在芦苇丛中回荡。
当夜,青公馆地牢深处,阴冷刺骨,石壁凝结着厚厚的白霜,每一次呼吸都化作一团团惨白的雾气。铁链拖曳过粗糙砖面发出的“嘎吱——嘎吱——”锐响,在死寂中回荡,如同夜枭在黑暗中磨砺着它的尖喙,令人头皮发麻。周文正被粗粝的麻绳死死反捆在冰冷的刑架上,手腕处早己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新伤之下,一道陈旧的、蜈蚣般扭曲狰狞的烙印赫然在目——那是七年前,年仅十岁的武长生触怒周明儒时,他毫不犹豫扑过去,用自己的手臂生生挡下烧红火钳留下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气味,劣质檀香徒劳地试图掩盖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却只混合成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甜腻与铁锈交织的死亡气息。墙上挂着的《青帮十戒》拓片,冰冷的石刻戒条旁,不知何时溅上了几点刺目的猩红,如同嘲讽的泪滴。
周明儒那双擦得锃亮、价格不菲的鳄鱼皮鞋,慢条斯理地碾过地上一滩半凝固、粘稠暗红的血泊,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叽”声。他镜片后的目光,比地牢的寒气更甚,牢牢锁在刑架上气息奄奄的周文正脸上。
“再问最后一次,”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冰面下的暗流,“为什么,要私放码头那帮臭要饭的?”
周文正的头无力地垂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扯动着胸腔的伤口,喉管里发出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嘶声,混杂着血沫的泡泡在破裂:“他们……咳咳……三天……没吃东西了……”
“吃东西?”周明儒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周文正汗湿粘连的头发,强迫他抬起那张血迹斑斑、惨白如纸的脸,凑近自己,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击,“我十岁那年,在我姐夫那间破药铺当学徒!就偷了——半块!半块发霉的糕饼!喂了条快饿死的野狗!”他另一只手“嗤啦”一声粗暴地扯开自己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同样扭曲如巨大蜈蚣的旧疤,在昏暗的油灯下狰狞可怖,“就为了这半块饼,我被吊在药铺的房梁上,抽了整整二十鞭!皮开肉绽!”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那年头,是人吃人!我能活下来,是靠舔食药铺每天泼在阴沟里的药渣!你倒好!慈悲心肠?!菩萨转世?!”
话音未落,鞭影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带着倒刺的牛皮鞭如同毒蛇吐信,狠狠抽在周文正伤痕累累的背上!
“啪——嗤啦!”
皮开肉绽的声音伴随着周文正一声压抑到极致、从喉管深处挤出的惨嚎。剧烈的痛苦让他整个身体像煮熟的虾米一样猛地蜷缩起来,手腕被粗糙的绳索勒得深陷,腕骨狠狠撞在冰冷的铁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一声脆响。